【第66章】正道魁首(1 / 2)
所谓“巫”者,以舞降神、通连天地之人;所谓“皇”者,日出照世、煌煌如灯之人。()
旧的秩序崩溃,新的秩序诞生,神启时代落下帷幕之后,人皇氏族接手了下一个时代的传承。他们聚拢神舟大陆上散落的民众,将不同部落的人整合交融。经历了百代更迭,逐渐衍化出了“人族共主”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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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等相信遵循相同的指引,相同的信念,族群便会团结一心,亲密无间。人皇氏率领族群反抗了神明,驱逐了神明,便也理应承担起引导众生的责任。先祖创造文字用以智识传承,而后将诡秘与巫术的力量刻进人族的血脉,确保族群每一代都有生而知之的智者诞生。这份力量的传承与氐人织梦相似,唯有被选中者才知晓传承。”
“你认为我拥有人皇氏的传承?”拂雪看着走在前方的女丑,如此反问。
“是的。吾亦心感困惑,为何在你幼年时吾不曾感知到你的降生。曾经,那些拥有血脉传承的孩子降生于世,人皇氏族的族人都会感知到新生儿的存在。从而先人一步找到他们,将他们保护起来……但,后来五毂国灭、传承断绝,天机越发不可捉摸。许是天道为了庇佑你,不许任何人窥探你的神异,吾才没能寻到你的踪影。”
女丑似乎笃信这一点,以至于她“注视”着拂雪的时候,任何人都能窥见她不加掩饰的悲伤:“毕竟,你还记得‘故乡’的模样,不是吗?”
拂雪陷入了沉默,直觉告诉她女丑似乎误解了什么。事实上,拂雪并不记得自己“生而知之”,但幼年时与外门长老的争论又似乎历历在目。拂雪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莫非真的像女丑所说的那样,她是所谓的天选之人,带着人皇氏的传承而生,所以识海里天生就塞满了源自上古的火种?
拂雪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违和,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她确实忘记了什么,无法拿出反驳的证据,只能暂时将这种不适归咎于眼下双方的立场之分。
“文字传承智识,记忆传承巫术。”拂雪沉声道,“然而五毂国灭后,人间文字尚存,巫术的传承却断绝了。”
“这便是吾想要告知你的另一重真相,拂雪。”女丑转身,向拂雪微微张开六臂。她的模样令人联想到如意轮观音,亦或是一些外道神龛中看似圣洁实则邪性的神像。可她的血肉是滚烫的、有温度的,甚至比饱受寒咒折磨的拂雪更加温暖。
“人皇氏的传承是为了守护一个久远的秘密,人族先祖为了这个秘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即便世事变迁、神舟几l度沉沦,即便敌人碾碎吾等每一寸脊骨、吃掉吾等所有的血肉,即便历史与真相被时光扭曲篡改,吾等也始终没有忘却……先祖传承下来的责任和使命。”
女丑说这话时,与其说是尝试劝服拂雪,倒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偏执的呢喃。
“你们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拂雪望着女丑那张说不上究竟是怪异还是美丽的面孔,平静地询问道。
“还记得吾先前提及的,神明离
() 开神舟时留下的箴言吗?”女丑道,“即便人皇氏推翻了高天之上的暴政,也并不意味着神舟的灾厄能被一并抹消。人皇氏在登上曾经只有神明才能踞坐的高位时,被迫承载的,却是另一种绝望。”
女丑朝拂雪伸出一只手,摊开,掌中躺着一片浮动的小舟。
“正如你先前看到的那般,神舟是星海间搁浅的孤舟,已经无法再次远航。但祂的阴影却在寰宇间日渐扩张,终有一日将会吃掉所有的星辰以及太阳。”
女丑打散了脚下的星海,再回首,两人已伫立在一处幽暗的石窟中。这座石窟的山壁被人尽数掏空,挖出一个个方块状的隔层。
每个隔层中间都摆放着一块木牌,拂雪匆匆一瞥,木牌上似是写了谁人的名讳,下方则是生卒年。这整整一面山壁,陈列的竟全是牌位。
除了牌位以外,石窟仅有一条直通内里的石道,两侧皆是半人深的沟渠。沟渠内整整齐齐地罗列了无数青铜人像,这些人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最大的已及耄耋,年纪小的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这些人像栩栩如生,千人千面。一眼望去便知并非陪葬的人俑,而是用于纪念的丰碑。
“人皇氏继承了神明遗落的真相,也终于明白为何神明会立下‘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道基。究其根本,是因为修士能超脱三界、跳出五行,终有一日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走向茫茫星海,而留在地上的生灵却已无法拥有未来。旧日的神明——或者说,蛮古时代的‘修真者’,祂们唯一能做出的抉择便是放弃绝大部分长出双腿、无法自行飞翔的鸟雀,倾天下之力催生出更多能延续族群的火种。拂雪,若是你,面对这样绝望的局面,你会做出何种选择呢?”
拂雪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冗长的石道。石壁上的千年不熄的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往深处走去,便发现石窟的形制酷似陵墓。
女丑并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道:“这里是人皇氏族的陵墓,从古至今,那些为苍生付出一切的英烈,最终都沉睡在这里。”
女丑走向其中一面山壁,她庞大畸形的身躯扭曲了烛光,拂雪看见石质的龛盒中伫立着一樽少女模样的青铜人像。那少女头戴冕旒,身着缀以稻穗、黄黍、高粱、桑麻、菽麦图样的长衣。她目视前方,微微仰头,似在与某种看不见的物事对峙。她身边,一樽与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铜像手持长拐,半遮面容的长袍迤逦及地。
“拂雪已经见证过苦刹的过往,或许曾在幸存之人的口中听过这两个孩子的名讳?”女丑一只手轻轻搭在铜像的肩上。
拂雪拧眉,她看着两樽铜像,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
“人皇氏并没有坐以待毙,但当时的人们经历了神启年代的混乱与暴政,正处于百废待兴、苦盼和平的黎明。而涉及天机的隐秘,冒然布告天下只会引发动乱。所以,就像神明将飞升的渴望铭刻在世人的血脉里,人皇氏也通过巫咒与秘术,将当年自神明手中得来的真相传承至今。”
女丑轻轻抚摸着两樽铜像,擦拭上方并
不存在的尘影。她“目光”落在空处,嗓音渺渺无依。()
“在天机尚未被蒙蔽的时代,吾感知到他们的降生,奉命将他们带回部族悉心教导……最后,也是由吾为他们戴上了沉重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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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毂国末代君王启山明,及其胞弟,末代大巫启山赤。”
拂雪猛然抬头,她下意识地回首望去,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漫长石道。她突然明白,为何人皇陵里仅有牌位以及铜像,而没有棺椁衣冢了。
人皇启山明,大巫启山赤,在连山氏族叛党勾结外道侵-略五毂国时,以国祚与灵魂为代价阻止了外道的血祭,庇佑帝都众生。这一对末代的人皇与大巫当时年仅十二岁,却落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拂雪推断一目国与五毂国深有渊源,却没想到一目国主祭女丑竟曾是人皇与大巫的师长。
“……原来如此,你出身五毂国九卿九贤氏族。”拂雪轻阖眼帘,再睁开时,眼神依旧清明,“既然如此,尔等为何与白面灵同流合污?”
这是拂雪一直没能想明白的一点,永留民的信仰若是起源于五毂国,冥神骨君也是五毂国的遗民,为何他们要选择与毁灭五毂国的白面灵合作?
“因为吾等已时日无多。”女丑放在铜像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紧,她似在忍耐某些岩浆般滚烫灼人的情绪,微微拱起的脊梁止不住的颤抖,“吾等已时日无多……所以一切爱憎都必须为众生让路。为了神舟与族群的延续,那时至今日仍在我血脉中流淌的愤怒又算得了什么?当以大局为重,当以众生为重——他们……是这么说的。”
拂雪看着她的背影,淡声道:“但你并不这么想。”
永留民内部的分歧,有人选择与外道同流合污,有人则对此嗤之以鼻。至此,拂雪终于理清了棋局上的杂乱无章的线头,当年苦刹内部的势力争斗也逐渐变得清晰。当年明面上与正道相争的魔修是隶属女丑这一派,魔佛如舍不知因何缘故与女丑联手,但这合作显然十分有限。在梵缘浅插手后,魔佛如舍选择了作壁上观,没有插手两派的争斗。但在魔修落败之后,突然出现的、袭击拂雪的白面灵一行,则属于永留民中的另一股势力。
这两股势力虽然同属冥神骨君,但显然分歧巨大,貌合神离。
“……”女丑低垂着头颅,并未立时接话。她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铜像的面颊,半晌,她才缓声道:“吾等在寻求让凡人也能像修士一样超脱三界、跳出五行的方法,吾等不愿遵循‘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道基,吾等希望万民都能插上羽翼飞上天际,从此脱离人世的苦海,拥获逍遥与长生。”
拂雪的心重重一沉,某种可怕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她被迫囫囵吞下一块寒冰,令其沉甸甸地坠入腹里。
“……离骨症——永久城里那些被世人彻底遗忘、脱离轮回之人,他们最终……变成了什么?”
……
永久城,十绝殿。
“……这可真是——”姜恒常叹出一口气,她挑起被汗水打湿糊在脸侧的鬓发
() ,露出一张遍布皱纹的面孔,“该说壮观,还是该说……惨烈?”
姜恒常扶住一边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这具垂垂老矣、像没上油的偃甲般吱嘎作响的躯体。她不知道自己在十绝殿中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在一点点地老去。姜恒常从健步如飞、拔刀便可斩却苍穹的分神期修士,逐渐变成走路都略有艰难的老妪。这种缓慢衰老的过程足以逼疯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但姜恒常却只觉得新奇。
姜恒常用留影石记录下自己衰老的样子,留存起来作为纪念。她继续向前走去,本以为展露在眼前的依旧是重重回廊与宫殿壁画的情景。却不想,这次费力推开宫殿的大门,展露在她面前的却是另一方天地。
这间“宫殿”比先前经过的宫殿都要更加破败,几l乎已经丧失了建筑的雏形。破损浮起的砖石让人无从落脚,些许暗沉冰蓝的晶簇像幽灵一样长满了每一处裂隙,散发着冰白的雾气。或许是因为重新拥有了凡人之躯,姜恒常久违地感到了锥心刺骨的冷意。
但姜恒常忍不住发出感慨的,是血肉与建筑纠缠的穹顶密密麻麻垂挂下青白虫茧——每只茧约莫有七八岁的孩童大小,被略显粘稠的丝质吊挂在穹顶。地上破败掀起的石板间零落着许多已经剖开的虫茧,虫茧内流淌出的冰蓝水液,一部分已经结成了晶簇,一部分则渗入了泥土。
姜恒常眨了眨已经模糊不清的眼睛,试图走近看得更清楚一点。然而,已经老朽破败的骨骼不听使唤,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的姜恒常身躯顿时歪斜。
“哎哟,我的老腰啊。”姜恒常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眼下的身份,甚至自得其乐地说出了符合自己“年龄”的抱怨。她颤颤巍巍地站稳,探手入怀摸出一块打磨圆滑的晶片。她眯着眼睛看着绊倒自己的那一团“浆糊”,将晶片凑到眼前。
瞬间清晰的视野,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双被痛苦与绝望填满的眼。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男人仰躺在地上,下颌脱臼般地大张,鼻梁以下血肉模糊。他的腹部被人剖开,躯体不断痉挛起伏,就像有什么活物藏在男子的这具皮囊之下,挣扎着想要“破茧而出”。
男人显然十分痛苦,痛苦到恨不得立时死去。但他动弹不得,又没有一个路过的好心人愿意让他解脱。虽然男子仍然“活着”,但他眼中那份属于人的知性正在飞速地消磨。姜恒常听见男子的胸腔肚腹内传来越发激烈的“砰砰”声,好似有一只幼兽在冲撞困缚自己的卵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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