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1 / 2)
那一声并不算高,毕竟就算个别人性情再狭促,再爱取笑人,到底大家也是无冤无仇的同事,又是正经的知识分子,不会搞校园霸凌那一套。
但中心思想依旧是“找一个人来取笑,活跃气氛”,因此宇文时中直觉就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僮,扎着个灰头巾,穿着个浅绿的细布圆领衫,衣衫下摆像所有需要干活的杂役一样掖进腰带里,正站在宗泽身后,将手里的画卷小心展开给老人看。
几乎所有的杂役都是这么个打扮,因此非常不起眼。
但这个小僮有着不同寻常的敏锐,宇文时中的目光刚过去,还没有打量完,他就将目光投过来了。
两个人的眼神就对上了。
小僮忽然冲他一笑,将身子往后藏了藏,正好躲在了宗泽的身后。
宇文时中就没笑出来。
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脑袋“嗡”了一下。
还是很希望假装没看到。
如果说看到了,他也希望能没认出来。
过了这几秒钟,宇文时中终于就镇静了。
显而易见,扮成僮仆站在宗泽身后的是朝真帝姬赵鹿鸣,但帝姬那个眼神很明显是不想让他认出自己的。
想清楚这一点后,宇文老师不仅镇静,而且淡定了。
他是个在官家身边打熬过的,放在巴蜀这种西南边陲里实属人精里的人精,城府能碾压下面一票人几个来回,要说看不透的也只有过于早慧,过于有心机,过于有行动力的朝真帝姬——这属实不能怪他,毕竟宋朝士大夫们不乐意同力怪乱神打交道,帝姬这么个叠加了许多超自然标签的人他自然是看不透的。
虽然看不透,但帝姬最浅表的行动逻辑他还是能分析出来的。
比如说帝姬要求他做个东,带大家出来赏春,宇文时中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是想在里面选一选灵应宫用得上的人物吗?是想要探听一下今岁乡试学子们的风向吗?又或者是她想给灵应军再搞点声势出来,暗示大家找点业绩给她刷一刷吗?
说实话宇文时中眼里的帝姬就是这么个行为逻辑非常清晰,非常明确,几乎不做任何与目标无关之事的人,比成年人更自律,更有规划,也更冷静。
但现在帝姬的行动逻辑,他看是看不出来的,但他可以猜。
帝姬拿了一幅画,帝姬冒充宗泽的僮仆。
那么帝姬是不是在努力拉拢灵应军这位新任统制?
她有那么多种办法,非得用这么出格的吗?她是怎么拉拢县令县尉禁军都头的?又是怎么确认她在灵应宫独一无二地位的?
想一想帝姬之前的手段,宇文时中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很离奇的想法。
宗泽一张老脸吓得白了红,红了白,要不是知道他神经特别坚韧,比眼下更大的大场面他都能应付的来,帝姬都要请他赶紧躺平让血压平稳下来了。
但老爷子还是小声
说,“胡闹!”
帝姬小声说,“没事儿!人家要看这画呢,宗翁,给他们看看!”
州官们在帝姬被刺时都去过灵应宫,但一来大家都是点个卯表示一下慰问,除了几个倒霉的县官外谁也不会天天在那守着,二来就算在某个场合见过一两次帝姬,文官们谁也不会盯着她的脸看。
再说就算盯着她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相貌美也不会美得离奇,最后能留下的印象也只有“是挺可爱”,现在她穿了这身僮仆服,又站在宗泽身后,哪怕有人觉得眼熟也不会想到那里去。
狭促鬼刚一开口,其他同僚也陆续收到了家里的藏画——其中有几个甚至干脆就是将家中几幅靠谱字画提前收在车上,现下只是让僮仆拉着车在外面装模作样走一圈罢了。
宗泽老爷子就很没有办法,说,“家中并无名贵藏画,这只是意外得的一幅画罢了。”
身边的小僮仆就又说,“盖着题跋印鉴呢,品评之前先不要给他们看!”
这边正捣鬼,那边已经有人开始迫不及待地显摆起来。
第一位拿了蜀地山水画出来,说是李文才的画。
“山之奇峻,水之幽深,”一位长胡子学官就感慨,“不愧为周昉之亚啊!”
“不意今日竟能得见,”大家吹嘘道,“有此一幅,可传于世矣!”
第二位拿了一幅江南山水画出来,说是传家的董源之作。
“董北苑之画,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米芾之言,今日方知真意啊!”
“江南春色三分,天然流露,不留斧凿之痕,”大家吹嘘道,“谁能不为此画动容?”
第三位拿了黄筌的画出来,更是全场都嗡嗡声一片。
黄家富贵,说的就是黄筌父子的画,又精细,又富贵,论起画花鸟来说,在北宋宫廷画师里堪称第一第二把交椅,谁能不赞叹?
有这样一幅画挂在中堂,当真是体面极了!
有这样一幅画能出现在今日的赏春宴上,赏春宴也体面极了!
关键是这位拿出画的还是个漕官,也是个有钱有权的,这就体面得没边了!
在座十几二十个州官,各自凭本事都拿了自家的藏画出来,其余也都是小有名气的画师所作,只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三位的,有人就堆起一张笑脸对宇文时中说:
“今日头甲,以宇文相公之见……”
宇文相公脸皮就轻轻地抽动了一下,还不曾开口,下面又有人说话了:
“通判的画还不曾给大家看一看,伯玉兄是否太过心急?”
老通判低了头,脸上很有些赧然神色,“实不擅于此。”
“我刚刚却亲眼见了,”那个狭促鬼笑道,“宗翁手里那卷画,很是精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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