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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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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厉劲秋撑着下巴,坦然盯着监控,仿佛那里会有人帮他传达自己说过的一切。

他道:“告诉载宁大师,我领悟到了,一定给他写最好的曲子,让他安安心心上路。”

说完,他笑

着坐直,站了起来挥了挥手。

“晚安。”

第二天,厉劲秋正在熟睡,就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吵醒。

他半梦半醒的微睁着眼睛,盯着天光大亮的木制雕花大门。

“父亲昨晚又不知在生什么气,将致心和远山都痛骂了一顿,身体也更差了。”

老妇人的声音朦朦胧胧,穿过房门而来。

“钟先生,不如您现在带着筑琴走吧。”

一听这话,厉劲秋再困都惊醒了。

他猛然翻身起来,唯恐钟应带琴逃跑,忘记把他给揣上。

厉劲秋穿衣穿袜无比迅速,起身一阵头晕眼黑,忍着熬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入睡的困顿,扶着桌墙,奔了出去。

“什么时候走?”

厉劲秋急得很,“手机在哪儿拿?”

钟应诧异看他。

早起的厉劲秋头发凌乱,神色困倦,和他们初见时候萎靡不振的熬夜青年如出一辙。

但他偏偏惦记着手机,惦记着早走,急切跨出门槛,走过来神志清醒,严肃询问:

“带琴走就够了吗?不要带条命?”

他仿佛熟能生巧的黑白无常,丝毫不认为宁明志就此逝世是什么遗憾。

还语气跃跃欲试,恨不得亲自手刃汉奸。

钟应被他一腔正义感逗笑,之前凝重伤感的情绪荡然无存。

“我不走。”他对静子女士说,“爷爷的影像、遗音雅社的研究资料,太多太多了,我只带走琴肯定是不够的。我更希望您能继承载宁家,将属于遗音雅社和爷爷的东西,一并合法合规的归还我们。”

每件乐器、文物的遗失,都是无耻的犯罪。

钟应随师父行走多年,更懂得爷爷的隐忍。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偷回筑琴、抢回财物,而是要堂堂正正的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不会成为宁明志一样卑鄙的人。

“可是……可是……”

老妇人神色忧愁,“他死后,载宁家的一切会交给静雄哥哥,女人是不能继承家业。”

日本仍是女子出嫁随夫姓,不再视作本家人。

然而,载宁静子一生未婚,以载宁家的负罪之姓,奔走于忏悔赎罪的道路。

她有善心,有良知,更有一群尊重追随的门徒,信守载宁学派立下的“宁静致远”,反对一切的掠夺纷争,逐渐与宁明志剥离,越发有了“载宁闻志”金字招牌曾经宣扬的模样。

钟应了解这个传承四代,在国际享誉盛名的学派。

宁明志不配作为掌权者,但是幸好,他善良纯粹又具有天赋的小女儿静子,能够担起大任。

载宁静子惊讶于钟应的想法,神色错愕。

可钟应清楚她一直以来的动向,更记得师父所说的依据。

她确实柔弱苍老,又有根深蒂固的家族传承,却不代表她没有这份野心。

“你有名望,你有声援。”

钟应正在做樊成云以前做过的事情,劝说着这位能够合作的载宁后人。“像载宁学派这样注重名誉的集体,宁明志的所作所为就是学派毁灭的污点。”

“到底让他以载宁大师的身份,风光大葬,还是以汉奸宁明志的身份遭到唾骂、令门生弟子们蒙羞,就看您的了。”

“您的意思是……”

静子立刻意识到了钟应在说什么,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年轻人,竟然一击即中了载宁学派的命门。

钟应笑容温和,却能左右一个世家学派的延续与颠覆。

“这世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宁明志,如果您不能成为载宁下一任家主,那么,谁还有这个资格?”

静子沉默思考,厉劲秋神情震

惊。

他好像不认识钟应了似的,紧紧盯着面前话语温柔的本该与世无争的小应同志,怀疑自己脑子还没清醒。

他默默挪动脚步,凑得极近,低声问道:“你哪儿学来的威逼利诱?”

太狡诈、太阴险,他都迫不及待的想看载宁家一出好戏,全球唾骂汉奸改姓认贼作父,还要秉承自己气质高洁,传承贼父的古典!

“师父教我的。”

钟应由樊成云一手带大,从不是只知道弹琴吟诗的单纯小朋友。

“在意大利,师父为了和贝卢结交,尝试了许多办法,也走了不少弯路。最后发现——”

他笑了笑,“与其和贝卢这种家伙打交道,倒不如换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一起为了珍贵的文物归国努力。”

他说得轻松,其中的尔虞我诈、威逼利诱估计不少。

厉劲秋从不关心什么大家族的继承人更替,但是钟应这么一说,他顿时起了兴趣。

他立刻就要拿出手机看看,贝卢死后继承了贝卢家族的新主人,到底是哪位德高望重又识趣的中意友人。

结果,摸了个空。

草,没手机!

厉劲秋愁眉苦脸骂骂咧咧,为了自己失去的手机,痛苦不堪。

钟应看了看犹豫的载宁静子,想了想,问道:“秋哥,想出去散散步吗?”

厉劲秋皱着眉,想起了昨天闲逛过的枯山水、绿池塘,兴趣全无。

“这么小的地方,有什么好散步的。”

“是去宅院外面。”

钟应笑着说道:“我想请静子女士带我们去看看名古屋的纪念馆。”

厉劲秋以为的纪念馆,是什么名古屋的风土人情、历史发源。

他兴致勃勃的眺望窗外陌生风景,极容易回忆起曾经在佛罗伦萨的事情。

大约也是这样的天气,大约也是和钟应同行。

没有手机的沉闷苦涩,从贝卢博物馆转移到了一间名古屋纪念馆,他觉得心情雀跃,一路和钟应回忆着意大利愉快的初见。

钟应边听边笑。

让他烦恼过的初见,经过了厉劲秋的美化,居然变成了天才的惺惺相惜。

厉劲秋对他用古琴奏响《金色钟声》的记忆犹新,更对他的即兴华彩大家称赞,全然没有了当时排斥古琴弦音凄凉喑哑的模样。

钟应说:“可惜今天的纪念馆之行,没有我们去贝卢博物馆那么轻松。”

“轻松?”厉劲秋挑起眉,“我觉得记忆愉快,那是因为和你一起去参观。事实上,贝卢博物馆就是一个掠夺者的无耻赃窝,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参观它更沉重的地方了。”

灿烂的华夏文物,在掠夺者明亮橱窗之后矗立。

厉劲秋记得清楚,更是一腔讽刺愤怒,怎么都不可能对贝卢再有好印象。

也不信还有比贝卢博物馆更无耻的地方,能让他不轻松。

然而,车辆停下,名古屋宽敞肃穆的纪念馆,悬挂着朴素的铭牌,以中日韩英法多国语清楚写到——

“侵华战争纪念馆”

这是任何中国人见过之后,都会沉静肃穆的文字。

厉劲秋的轻松愉悦,在踏入这间简单朴素的纪念馆之前,就变为了凝重的呼吸,小心翼翼的收敛了他的桀骜与散漫。

他去过国内许多纪念馆、博物馆、陈列馆,触目惊心的资料已经叫他将这场战争刻进了灵魂。

但他进入这间修建于日本领土的纪念馆,心中翻腾的思绪更加五味陈杂。

里面的玻璃橱窗澄澈透亮,照片和文字资料,成为了纪念馆里最为重要的主角。

他见到笑着杀人的日军,他见到身首异处的百姓。

还有大量日军、幸存战俘亲笔证词,与录像资料。

日本人在中国的领地烧杀抢掠侮辱妇女,中国人对待日本战俘仍是以德报怨优待俘虏。

战俘管理所的史料、中归联的忏悔笔录、抚顺奇迹继承会坚持的原则,都叫他眼眶含泪。

不是为了日本人,而是为了中国人。

他的先辈们实在是太苦,又实在是太善良。

连持枪的凶手,都以感化教育、认罪忏悔为主,而不是以牙还牙杀了了事,着实让他愤怒又悲伤。

这是注定无法平静参观的纪念馆。

唯有静子站在那里,能够倍感亲切的说道:“这间纪念馆不是由我建成的,是由我继承的。”

继承那些要求正视历史、赔偿损失的日本义士,交托给她的遗愿。

她说:“我一生期望,就是能在瞑目之前,找到志同道合的继承者,保护这间真正的纪念馆。”

“但是……”

但是,宁明志要求她用自己的信誉,去说动钟应在日本,为死难者举办音乐会。

但是,载宁家族明明是由一个加害者创立的学派,她却不能带领这些门生弟子一同为宁明志赎罪。

钟应能够感知她的遗憾与挣扎。

来到日本之前,樊成云就说过:载宁静子是一个纯粹又固执的人。

她继承了宁明志的固执,保持着作为人的纯粹仁善。

不适合承担起载宁学派,又是载宁学派未来最佳的人选。

因为,静子真正为了中日友好做出了努力和贡献。

宁明志却是藏在一副大师的躯壳背后,让自己的门徒去宣扬日本的伟大与包容。

参观到了最后,钟应沉默的看完战俘生前特地录制的影像。

深深的忏悔和支持和平的誓言,比宁明志每一句虚伪的言语都要真诚,也更加坚定了他说服载宁静子的决心。

钟应温和出声。

“静子女士,您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和师父一直期待,您能用继承纪念馆的勇气,去继承载宁学派。”

静子欲言又止,她苍老的眼神隐隐有光,却沉默思考了许久,重新问道:

“父亲与遗音雅社的仇怨,已经八十多年过去。既然您和樊先生能够因为我,对日本人这样的群体抱有感谢,那么,为什么不能原谅一个将死的老人。”

“只要你们原谅他,哪怕只是骗他,父亲会给予你们想要的一切。”

这是最轻松也最简单的道路。

各取所需,就不需要她再鼓起勇气,像继承纪念馆遭遇的风风雨雨一般,再承受一次继承载宁学派的狂风骤雨。

静子对名利毫无所求,一生期盼只在这间纪念馆亡魂凝视之中,见到世界和平安宁。

然而,钟应斩钉截铁的说道:

“因为宁明志所做的一切,不值得原谅。”

“他在日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本可以像您一样,为自己的祖国奔走,弥补自己的过错,但他没有。”

钟应提起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只剩下与师父一般的厌恶。

他能见到纪念馆的世界地图,中国和日本一海之隔,比肩而邻。

短短距离等了整整八十年,都没等到的忏悔,又怎么可能由一句“原谅”,一笔勾销。

“静子女士,您看。”

他抬起手,虚空划过东海海域,“您就是乘坐飞机,从这儿到这儿,亲自来到清泠湖见到的我们。”

“这么短的距离,来回也要不了一天时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宁明志甚至不敢回到清泠湖,更不敢直面故去的亡魂。”

钟应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恳切凝重。

带着他思绪清楚的判断。

“您是一位伟大而高尚的女士,他是一个卑鄙而懦弱的小人。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他都不会有一丝悔意,更不可能得到原谅。”

唯一有资格原谅他的人,死在了1947年的秋天。

不管宁明志还能等待多久,也等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代替沈先生的人,对他说:“我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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