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2 / 2)
徐方亭不厌其烦提醒:“跟外公说,我们要去上课了。”
“外公,我们要去上课了。”
谈礼同点头,看着他,模仿一种稚气的夸张:“嗯!去吧!”
徐方亭差点不认识这个对小孩漠然的中老年男人。
“谈嘉秧,跟外公拜拜。”
谈嘉秧笑眯眯:“外公,哔哔。”
谈礼同怪脸瞪了他一眼,谈嘉秧越发来劲,叫道:“外公,哔哔!”
拍桌边观望的几个人也看过了,其中一个问:“老谈,你儿子女朋友啊?”
“不是,”谈礼同莫名敛了神情,一派研究牌面的严肃,“我外孙以前的小阿姨,回老家考完大学过来了——到谁出了,我了吗?”
“那么厉害,考上哪个大学了?”
徐方亭面色稍冷,把谈嘉秧拐走,远离闲话范围,手掌勾着他的下巴,问:“谈嘉秧,你为什么说‘哔哔’?”
谈嘉秧用一种调皮而欠扁的语调:“我就喜欢说‘哔哔’呀。”
徐方亭重新展颜,随口道:“你就是瞎哔哔。”
*
时逢盛夏,祥景苑门口的鸡蛋花又开了,徐方亭略作指引,谈嘉秧便说要下车捡一朵。
空调依然滴水,地上积了荷包蛋大小的一滩水。
徐方亭怂恿他用鸡蛋花接水,谈嘉秧没那么轻易上钩,反问她为什么。她说好玩,他说不要。“为什么”的小游戏一直玩到缪老师门口。
缪老师一人镇守屋里,很惊讶她的到来。
徐方亭不在的这一年,工作室经历了“小换血”。
奚老师准备生小孩,提前休假了,她的学生们借机去机构消耗每年的残联补贴;苏老师上个月回老家相亲结婚,彻底离开沁南,有一个学生转给了缪老师;另外有一位同是星春天的老师,在五彩星呆了一段时间,不堪职场明争暗斗,辞职加入工作室;缪老师依旧带着蓉蓉和谈嘉秧。
课前交谈匆匆,徐方亭先把谈嘉秧送进教室,免得一会下课晚,缪老师得挤地铁晚高峰。
徐方亭从朋友圈刷到罗应阿姨的小视频,得知她还在罗家,便跟她打听罗应现在在哪个机构。
她回舟岸后,阿姨发过几次早安图片,类似徐燕萍喜欢的风景静物表情包。她告诉阿姨很久才开机一次,没能及时回复,阿姨问了几句近况,后来除了逢年过节便没再发。
“噢,嘉秧阿姨——”罗应阿姨的语音总是以称呼开头,客气又热情,难怪能在东家家里一待好几年。
罗应在这边还有一些课,让新老师在周末上完,不打算再过来。他妈妈让去名号响亮的“双米”入股的一家幼儿园插小班,适应集体生活,据说那边有影子老师;然后经幼儿园老师推荐,到“双米”上小组课,那边称继续上一对一的个训对他助益不大,因为一对一课堂有老师盯着,他可以安坐,进入集体课,老师顾不上那么多小孩,他便忘了规矩,还是小组课适合他。
徐方亭只能连声应着:嗯,好,这样啊。
徐方亭又回到这个似乎遍地都是星宝的小世界,一年过去,星星们的境况好像有了变化,好像变化又不太大。
这一批小龄星宝变成学龄儿童,进入令人抓狂的青春期,变成大龄待业问题青年;新家长熬成老家长,下一批又涌出来,求医、问药,干预、治疗,坚持、放弃,一代又一代,拨云不见日。
谈嘉秧的一个小时在习惯与快乐中度过。
缪老师比小孩还喜欢买玩具,迷你抓娃娃机、收银机、太空沙盘、洗衣机等等,应有尽有,谈嘉秧非常努力完成任务,以获得奖励机会。
缪老师也才知道罗应准备放弃个训课,表情复杂,措辞委婉:“罗应上个训课都不是太规矩,有一次发脾气还直接一把推桌子,都差点撞到奚老师肚子——那会她挺着大肚子,吓死了都——所以奚老师后来都是侧着坐,就怕他又推过来。而且还有其他问题行为,一发脾气就躺地上砸脑袋……”
徐方亭讶然道:“我在星春天的时候就看到他这样,现在还是吗?”
“对啊!你也知道这样的小孩,哪那么容易改,”缪老师瘪嘴说,“认知提不上去,到小组课听不懂老师指令,也很难搞啊。他还不如早上个训,下午上小组课,太着急上幼儿园了——”
她们领着谈嘉秧出了电梯,拐出形同虚设的闸机,一条通道贯通大楼。另一出口离地铁站稍近,但缪老师每次都陪她们多走一段,然后从户外绕过大楼。
通道只有三家店:常年刚需的理发店,谈嘉秧很喜欢那个看经典的红蓝两色转灯;看着没什么客人但一直不倒的茶叶店;一个小铺面摆设了质地看着一般的玉器,但玻璃门紧闭,不见老板与客人;除此以外对侧摆放两个不同商家的快递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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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念出人民币上伟人的名字。
徐方亭和缪老师面面相觑,只见他指着玉器店里面伟人的椭圆相框,又大声叫了一遍。
缪老师诧异道:“行啊秧秧,你连这个都知道。”
徐方亭又把他下巴勾过来,使劲搓了搓肉乎乎的脸蛋:“谈嘉秧,谁告诉你的?”
谈嘉秧说:“外公告诉我的。”
“行吧,”徐方亭说,“还算个及格外公。”
缪老师抓紧时间,给她透露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便挥手告别。
谈嘉秧又跟人家笑眯眯:“缪老师,哔哔!”
缪老师冲他笑了笑,提了提印着樱桃小丸子的帆布袋,慢悠悠离开。
那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压在心头,徐方亭连跟谈礼同同桌吃饭,也没了以前的抗拒。
谈嘉秧这天在幼儿园罕见午睡了,饭后元气犹存,她便带他下楼骑滑板车。
刚到健身器材附近,谈嘉秧便指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说:“姨姨,我看见了一个——”
徐方亭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问:“是你的同学吗?”
“是的。”
“那你跟他打招呼吧,叫他的名字。”
谈嘉秧便笑眯眯凑上前,忽然指着对方说:“你跟我玩吗!”
同学看着比他沉稳,似乎给他生硬的交际方式迷惑了,愣了下说:“好啊。”
同学没骑车,说完便跑开,谈嘉秧骑着滑板车追上去,叫着:“等等我!”
同学果然在前面停下等他,谈嘉秧追上前,指着三楼一户人家的空调外机说:“你看,这是空调外机。”
同学看了眼,咕哝道:“空调外机有什么好看的。”
谈嘉秧也许没料到同学拒绝如此干脆,懵然抓了抓汗湿的脸蛋。
徐方亭一直旁观,想看看他如何处理。
这时,另外一个男孩腋下夹着一本册子过来找他同学,册子一打开,里面是一些武士英雄的卡片,两人便交流起来,这张是谁,有什么技能,陈述自己已有多少张,探问对方还差多少张。
谈嘉秧围观一下,兴趣不大,冲他同学说:“我们去看空调外机吧。”
同学没理他。
谈嘉秧不知所措,原地发呆,汗流浃背,爪子乱挠。
徐方亭不得不出场,小声提醒:“他不喜欢看空调外机,我们去其他地方玩吧。”
谈嘉秧天真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空调外机?”
“……因为他喜欢看卡片。”
谈嘉秧可能依然不理解中奥秘,倒也蹬着滑板车走了。
不一会他找到一个两岁左右的弟弟,还是那种生硬的打招呼方式,直接指着人家笑问:“你跟我玩吗!”
弟弟没反应过来,弟弟的爸爸替小孩应了好。
谈嘉秧又邀请人家一起看空调外机,大声问好:“空调外机!”
“空调外机!”弟弟估计第一次掌握这个新词汇。
终于盼来回应,谈嘉秧笑露牙龈,又大声叫:“空调外机!”
弟弟看厌了,转头去骑滑板车。
谈嘉秧没发觉,还在原地盯梢空调外机,徐方亭不得不介入提醒,他才追上去。
跟弟弟你追我赶期间,谈嘉秧好几次邀请人家看空调外机,连弟弟的爸爸也发现不一般,笑道:“这个小哥哥很喜欢空调外机啊!”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听在她耳朵里,却像掉马的暗示。结合缪老师透露的消息,她忧心这一天也不远了。
徐方亭第一次听说这种障碍时,徐燕萍用的是“自闭症”一词,平常人提起一般也说自闭症。她后来学会检索资料,她还发现有“孤独症”的别名,一般□□通用孤独症,大陆以外地区习惯用自闭症。
她个人认为,自闭症乍一听难免有“自我封闭”的联想,这些小孩有内核性的社交障碍,确实像自发的封闭一般,孤独症更像强调一种伶仃的生存状态。
就在刚才,徐方亭忽然真切地觉得,也许用孤独症更为准确。
像谈嘉秧也有社交需求,想和别人分享他的空调外机,并不自我封闭,但他的兴趣实在异常,不为同龄人理解,交不上朋友,进而引发孤独的境况。
玩了一个小时,谈嘉秧基本只能跟比他年幼的孩子交流,小小孩的社交规则简单,他能跟上节奏;同龄人或大小孩的社交规则太复杂,他经常在状况外,只能跟着人家简单跑一下;而大人会根据他的水平调整自己,配合他,交流起来没太大问题。
“谈嘉秧,该回家了!”徐方亭叫唤他。
谈嘉秧扶着车头,双腿原地晃动,跟踩上甩肉机似的,压扁嗓门啊了一声:“我不要!”
“舅舅回来了。”
“舅舅在哪里?”
“舅舅在家里。”
“……舅舅没回来!”
徐方亭后腰突然给什么东西挨了一下,下意识避开转头,谈韵之垂下手中书包。
谈韵之一般不会跟她有肢体接触,不会像他堂哥一样动手动脚,现在倒也没动手脚,他动书包了!
“你‘打’我干什么!”
徐方亭佯怒瞪眼,哪知落进对方眼里成了嗔然。
谈韵之没皮没脸递过书包:“要不你‘打’回来?”
“……”
徐方亭退开一步,笑着回头招呼小孩:“谈嘉秧,你看这是谁?!”
“舅舅——!舅舅回来了!”
谈嘉秧像忘记回家之苦,抬转滑板车车头,向谈韵之蹬过来。
*
谈嘉秧以往都是叶阿姨帮忙刷牙洗澡,这会见了徐方亭便谁也不要,徐方亭只能上阵,幸好他开始独睡实习期,不用再哄睡,她只按他的需求,通过摄像头跟他说晚安。
三楼的次卧成了谈嘉秧专属,换上一套儿童学习桌椅,谈韵之晚上若实在需要过夜,便和谈嘉秧凑合一晚。
谈韵之给她打下手忙完小孩,两人一起回颐光春城。
坐进911副驾座,徐方亭惦记着缪老师的话,下意识看了谈韵之一眼,虽然他车技日渐娴熟,她还是忍忍到家再说。
/> 谈韵之偏偏视线灵活,捕捉到异常:“偷偷摸摸看我干什么?”
“没有……”
若是她干脆一些,大概不会招致怀疑,偏偏心里有“鬼”,回答黏黏糊糊的。
“有话就说。”
她不由轻叹:“到家再说吧。”
谈韵之忽然笑了笑:“小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里话想跟我说?”
若在平时,徐方亭一定跟他唱唱反调,现在没有半点心情。
趁着911还没开出停车位,徐方亭多此一举地问:“小东家,幼儿园老师知道谈嘉秧的真实情况吗?”
“当然没有,”谈韵之灵醒地进入驻车挡,松开刹车,自然踩着地垫,“幼儿园老师发现了?”
“不是,”徐方亭看着他,急促地说,“缪老师今天给我透了点风声,沁南准备对全市幼儿园摸底排查孤独症儿童——”
谈韵之手肘搭在降下的窗框,指节轻抵鼻尖,眼神失焦,搭在大腿的另一手不由拍了两下。
“然后呢,劝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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