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同的地图(1 / 2)
“上午好, 格伦。”西列斯与他打了个招呼。
格伦菲尔不太提得起劲地抬了抬手。
他的手边放着西列斯带给他的,那本卡明女士的签名小说。自从他得到了,他就始终将其携带在手边, 时不时就兴奋地瞧上两眼。
因为这事儿,所以最近格伦菲尔的心情都十分兴高采烈。这会儿沮丧萎靡的模样,可不像是正常的状态。
“怎么了?”西列斯略微困惑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 碰到了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家伙。”格伦菲尔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你知道,有些人原先就讨人厌,年纪越大, 越惹人烦。”
西列斯提炼了一下他话中的信息——所以, 格伦菲尔遇到了历史学会内部的一位老人。能让格伦菲尔如此讨厌,那么那人的观点恐怕是十分极端了。
格伦菲尔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他转而说:“好了, 西列斯。我们今天就来聊聊……”他思索片刻, “魔药中非必要的加码物。”
格伦菲尔本人是一位魔药大师, 西列斯听他这么说过。
不过, 作为格伦菲尔的学生, 西列斯却从未尝试制作魔药。按照格伦菲尔的说法,魔药制作是一种非常随机的过程,即便是他, 也不能保证每一次制作魔药都可以得到相同的成果。
魔药配置的材料有主料、辅料(星之尘)、取悦,这三者是必要的。而非必要的则是加码物,会导致魔药的最终效果往一个随机的方向变异。
这几次与格伦菲尔的见面, 他们都在探讨制作魔药相关的知识。西列斯提出的问题、想法, 偶尔甚至能让格伦菲尔眼前一亮。
当然, 这也就让格伦菲尔越发希望西列斯成为一名研究者,而非技术人员。
他说:“魔药中非必要的加码物……在过去的四百年里,人们已经尝试了许多种。有一些加码物造成的结果是确定的,有一些却未必。”
西列斯问:“你是说,即便是同样的材料,放进魔药之后,也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变异后果?”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
西列斯略微吃惊地说:“那么,就只能在魔药制成之后,亲自实验才能知道效果了。”
“是的。”格伦菲尔说,“每一年,历史学会都会更新魔药制作的加码物列表,但是其中绝大多数的加码物造成的影响都是不确定的。
“有一些倒是已经确定了,比如艾德之舌——那是紫罗兰的一个品种。在魔药中加入这种草药,可以让魔药变成无法进入仪式时间的疗伤药。”
西列斯微微一怔:“无法进入仪式时间的……疗伤药?”
“简单来说就是魔药失去了本来的作用。”格伦菲尔说,“但是却获得了十分强大的疗伤效果。这种魔药已经被第三走廊以及往日教会那边的骑士团,还有公国的军方警方,订购了一大批。”
西列斯说:“那已经不算是魔药了吧。”他不禁说,“魔药怎么会拥有这种效果?”
格伦菲尔说:“有人猜测,这可能是因为魔药中时间的力量,让肢体恢复了曾经健康的状态。回溯的力量……他们是如此猜测的,但是无法证明这个想法的正确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便说:“所以,人们怀疑……当然,是在我这样专业的魔药领域内部,一些研究者认为,魔药不应该仅仅只是用以仪式时间,还有其他的复杂的效果。”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明白了。他们希望,仅仅只是依靠魔药,就可以获得仪式的力量,而不是人们亲自去复现过去发生的事情。
“就像是……一种无害的封印物?”
格伦菲尔怔了一下,然后立刻说:“你说的没错!一种无害的封印物!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种形容方式!是的……魔药,封印物!
“西列斯,你真是一个天才!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艾德之舌可以让魔药变成疗伤药,那为什么不会有其他的一些加码物,让魔药拥有更多的效能!”
西列斯慢慢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不知道是否因为沉默纪神明陨落的关系,所以陷入了一种中断的、混乱的、十分稚嫩的状态之中。
力量的运用仍旧在发展,体系的脉络仍旧在建立。任何一名启示者都有可能青史留名,仅仅因为他们的少许灵感爆发。
西列斯的说法让格伦菲尔突然产生了巨量的灵感,他低声喃喃着一些西列斯闻所未闻的名词,估计是一些加码物材料的名称。
隔了片刻,格伦菲尔拍案而起,说:“我得去实验室一趟!西列斯,未来一段时间我恐怕都会在研究这个课题,或许我们得过段时间再见面了。
“如果有什么急事,到西城的古董书店来找我,那后面就是我的住处和实验室。其他时候就不必来打扰我的实验。等我研究出成果,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他这么说着,然后匆匆与西列斯告别,就离开了177号房间。西列斯被他的果决惊讶到了,只能与他说了声“之后联系”。
格伦菲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隔了片刻,他又突然探出一个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严肃地对西列斯说:“西列斯,我的学生,你是我见识过的,绝无仅有的天才研究者。”
西列斯心想,那是因为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并且拥有无数开放的纷繁信息、虚构的力量体系作为知识基底。
他有些好奇格伦菲尔究竟想说什么。
格伦菲尔继续说:“所以……关于你的课题,或者其他任何可能有用的灵感。无论有多么艰难,无论有多少人反对,”他严肃地说,“请一定要继续下去。那会拯救许许多多人。”
说完,他就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西列斯怔在那儿,不明白格伦菲尔为什么又提到了他的课题。他琢磨了一会儿,才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这与格伦菲尔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人有关。而格伦菲尔在未来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担心西列斯在这段时间里遭到打压和排挤。
又或者……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这种压力可能已经出现,而随着格伦菲尔的暂时离开,这种压制可能变得更加夸张?
光就他的课题——消除启示者的精神污染——而言,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偏偏,他当初提及理论的时候,将人的意志与神的意志对立,并且认为人的意志可以抵抗神的意志。
这一点就足够让历史学会的某些高层十分敌视他,以及他这个课题。他们或许认为,西列斯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推翻神明的权威。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略微头痛地捏了捏鼻梁,思绪转到了自己的课题上。
在九月底的时候,他曾经进行过一次实验,用以验证“借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可以帮助启示者比对自己现在与过去的状态,从而确认自己受到影响的部分在哪里,借此消除受到污染的部分。
许多启示者受到污染而不自知,因而也就错过了消除污染的契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泥足深陷。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他们意识到污染前后的区别,那恐怕会是非常好的解决污染的办法。
一个仪式、一个时轨。一个锚。让他们可以认清自己。
这是西列斯能够想到的,最为折中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尽可能提升自己的意志,但是西列斯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提升启示者的意志。
在那一次实验之后,过去的几周里,西列斯又进行了两次实验,参与实验的启示者数量总共有十人左右,随机挑选,最终的结果也不出所料。
因为不像第一次实验那样,两名启示者所使用的时轨本身就与他们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所以后续的两次实验,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表现出污染程度的明显减少。
另外三分之一隐约有感受到区别在哪儿,但是污染程度并没有发生变化。最后的三分之一则什么感觉都没有。
当然,样本数量还太少了,不能说有足够的说服力。
不过,贝洛主管在得知了这样的结果之后,似乎想要在历史学会内部大规模推广这种“复现自我”的方式。上周六的时候,他说下周会讨论出一个结果。
这种大规模推广的构思,恐怕得经过长老会的讨论和决议才行。
但是格伦菲尔这个态度……
在过去的几周里,格伦菲尔都没怎么跟他说课题的事情,似乎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好好研究、得出一个足以应付得过去的成果,那就足够了。
但是,情况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仅仅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高层?
或许格伦菲尔也不知道情况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但是那个人出现了。这就会带来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站起来,去了研究部的走廊,找到贝洛主管。
贝洛主管正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怔怔地发着呆,似乎不久前也有人来与他谈话过。西列斯走进来之后,他望向西列斯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这幅表情,一下子让西列斯明白了过来。
他静默地坐到了贝洛主管的对面。
贝洛主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很抱歉,你的课题被冻结了。”他停了停,“有一个选择是,你可以让其他人接手你目前的研究成果,后续研究的最终结果发表的时候,也会带上你的名字。
“但是 你不能参与后续的实验。并且……在短期的研究过程中,你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课题中。”
简单来说,这个选择就是将西列斯完全踢出这个课题的研究行列。即便最后的结果会带上西列斯的名字,但恐怕也只是一个“灵感提供者”,一个“先驱”。
类比来说,他不可能成为最终成形的论文的“第一作者”,甚至可能只是“感谢名单”里的一员。
贝洛主管像是也明白这个选择的本质,所以他停了很久,才继续往下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是说……这样的选择……那么,这个课题会被无限期中止……冻结,或者说。”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
贝洛主管又说:“至于大规模推广那个仪式……短期内不太可能。当然,长期来看……”
“如果我的名字、理论与这个课题无关了,那么这个仪式就可以推广了,是吗?”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
贝洛主管的目光颤抖了起来。隔了片刻,他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是这样,没错。”
西列斯保持了片刻功夫的沉默。
贝洛主管说:“我很抱歉。”
“不,这并不怪您。”西列斯平静地说,“是我的疏忽。”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在这个真正拥有神明的世界上,来自地球的异乡人的观念,实在是太过于格格不入。
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就已经踩上了某些大人物的雷区。他正在挑战那些家伙的底线。
现在看来,他居然还能安安生生地将这个课题研究上几个月,这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了。
当然,他不禁想,或许他们就是希望看到他研究这个课题——研究出结果也好,研究出问题也好。无论如何,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启示者……
在他得到些许的成果之后,果真,这个课题就不属于他了。
他此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自从他提出这个课题之后,无数人都告诫过他、提醒过他,在他得知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就更加有了一丝预感。
但是……
西列斯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沉闷的情绪,他无声地叹息着。
“那么,您的选择是……”贝洛主管的声音有些轻。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让其他人来接手这个课题吧。”
贝洛主管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西列斯的回答会是这样,他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反问说:“什么……您的意思是?”
“让其他人,继续研究这个课题吧。”西列斯说,“这足够让所有启示者都受益的课题,不应该就这样停滞和中断。”
“您……我真没想到,您怎么会愿意……”贝洛主管语无伦次地说,“您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太过于高尚了……”
他的声音慢慢放轻,目光近乎悲哀。
西列斯心想,不,他只是做出了一个合适的选择。
失去研究这个课题的权利,西列斯当然感到遗憾与不满。在来到贝洛主管的办公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事态会一下子发展到这个极端的地步。
不过,现实如此。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24岁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来自地球的异乡人足够年长与成熟,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做出的选择是什么。
因为不满而赌气,拒绝其他人插手他的研究成果?
这是一个足够实用、可以拯救无数人的课题。西列斯做不到因为自己与某些大人物的观念矛盾,就让普通的、无辜的启示者失去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反问:“如果我同意这个方案,那么会是谁来接手这个课题?”
贝洛主管说:“伯妮塔·阿斯顿女士。您知道,她本来就在研究灵魂相关的课题。”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他说:“这没问题。我乐意请阿斯顿女士接手我的课题。”
贝洛主管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诺埃尔教授,我想,或许我可以为您争取……”
“不,贝洛主管。”西列斯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没必要让贝洛主管参与进来。
贝洛主管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他徒劳地放弃了。
他枯坐在那儿,隔了片刻,悲哀地说:“您明白吗?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如同我妻子去世的时候……如同她饱受折磨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请原谅我的无能。”贝洛主管轻声说,“过段时间,我恐怕也要离开历史学会了。”
西列斯吃了一惊,他想说点什么。
贝洛主管摇了摇头,阻止了西列斯的话。他说:“即便您不在意,又或者说,您足够高尚,不与他们计较……但是,我已经感到了许许多多负面的情绪,在这么多年里。”
西列斯说:“我能明白,不过……”
“我该在我太太去世的时候,在我无法为她的离开而做出任何举动的时候……就离开历史学会。”贝洛主管说,“您的事情令我下定了决心。”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片刻。
西列斯突然说:“主管,请您为我解惑。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候?”
他的课题研究已经进行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即便他得出了一些成果,但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刻?
那名大人物……难道他以前不知道西列斯的课题吗?
“有一名长老……因为你的课题而大发脾气。”贝洛主管用一种疲惫的语气说,“我在会议上提议全历史学会内部推广您的仪式,但是他突然一下子就反驳并且发难。
“他似乎认为,您过于年轻、资历浅薄,即便您的这个课题真的十分有意义,但也不应该由您亲自实验。况且,您还冒犯了神明——按照他的说法。
“在上午的会议中,没人以他那样坚定的态度反驳他的观点,希望将您的课题保留下来。或许他们觉得,这只是一个课题,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换一位研究者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最终……”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位从前未曾注意到西列斯课题的长老……在今天上午的会议?那么,这名长老很有可能就是格伦菲尔遇到的那位,足够保守的老顽固。
西列斯说:“您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贝洛主管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说:“可以。那位长老的名字是克拉伦斯·德怀特。”
西列斯一怔,然后确认说:“德怀特?”
贝洛主管点了点头,并且说:“就我所知,克拉伦斯·德怀特长老在历史学会内部资历深厚,并且曾经也亲自主导过一部分的课题。”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本人就与研究部的关系十分紧密。”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这位长老可以直接插手研究部的内部事务。
不过真正引起西列斯注意的,并非这位长老在历史学会的地位。
德怀特?他想,苦难记事社团的社长霍雷肖的姓氏,同样也是德怀特。
他不由得问:“这个姓氏很常见吗?”
贝洛主管看起来不太明白他的困惑之处,于是他说:“并不常见。就我所知,拉米法城内的德怀特家族,就只有一家。”
西列斯心想,那么,这位克拉伦斯·德怀特先生,就是霍雷肖·德怀特的长辈?
怪不得霍雷肖是启示者,怪不得霍雷肖的性格会是这样……家学渊源?那么他为什么会对信徒的“自我约束”产生兴趣?
一名足够保守、足够笃信神明的威严的……启示者?
西列斯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个念头。
贝洛主管说:“我能明白您的想法……不过我想,即便您知道了那位长老的名字……”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您不必担心,我没有与他敌对的意思。”
就算有,他现在也打不过这样资历深厚的启示者。连格伦菲尔都只能气冲冲地与他抱怨那个讨厌的家伙。那恐怕应该是与格伦菲尔的老师同等级的人物。
只不过,西列斯起码知道了其中一位针对自己的长老。先记着再说。
贝洛主管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随后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或许我提出这样的话题有些冒昧,不过……”他停了停,“您觉得启示者的力量,实际上带来了灾难吗?”
西列斯说:“我并不这样认为。”他望着贝洛主管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力量仅仅只是力量。使用力量的人才决定了力量的善恶之分。”
贝洛主管沉默着。
西列斯说:“您研究出了魔药纯净度的概念,不是吗?我想,您也十分喜爱这样的力量吧。”
如果不是这样,那年轻时候的贝洛主管恐怕也不会深入研究下去。仅仅将启示者作为一种职业、一份可供利用的力量,那就足够了,而不是参与研究课题之中。那足够枯燥、足够无趣。
爱德华·贝洛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您让我想到了我年 轻时候的事情。”
他喃喃说:“在我的妻子未曾离去、在我还没有当上研究部主管的时候……那些事情。那些过去。那正是启示者的力量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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