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源头尽头(1 / 2)
那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但是西列斯却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凝视着面前这位古老的神明,不禁说:“但是, 人们并不应该遗忘历史。即便是现在,人们也仍旧记得过去这些纪元的存在。”
“这是你的想法,西列斯。我明白你的意思。”安缇纳姆轻声说,“但是在费希尔世界,情况是不一样的。人类可以记得过去的辉煌,比如帝国纪;但是人类也必定会遗忘神明。”
“……因为污染?”
“是的,来自过去的污染。”安缇纳姆说, “对于人类来说, 但凡神明继续存在, 他们就不得不困扰于此。
“因而,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 他们一定会逐渐遗忘神明;或许有一部分人仍旧会记得旧神,但是那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那无伤大雅。
“费希尔文明如果想要继续发展下去, 那么人类就需要摆脱旧神的阴影——我是说, 旧神, 与,‘阴影’。所以, 人类必定要遗忘我。
“……‘我’不再需要我了, 西列斯。”
祂依旧使用着相当温柔平和的语气, 那种柔和模糊了祂自身的意志。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真正令他困惑的是, 安缇纳姆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想法。
祂如此平静地、坦然地接受死亡,以至于西列斯甚至很难脱离祂的这种语境, 来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他说:“您就是费希尔文明。所以, 如果您想要活下去的话, 那您就一定能够活下去……只要这个文明仍旧被称为费希尔。是因为您在自责吗?”
“自责?”安缇纳姆像是在体会着这个词。最后,祂轻轻地摇了摇头。
祂露出了一抹近乎于苦笑的无奈表情。祂说:“不,不是这样的。一方面,我已经足够苍老,如同人类一样,我不想应对改变。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随着费希尔文明的改变而改变。
“我已经能够望见命运的道路通往何方。那会是与过去的时日截然不同的模样。而我并不太喜欢被改变成那样。是的,我的确是费希尔,但正因为这样,我也被这个文明束缚着,尽管我心甘情愿。
“我的确可以活下去,随着费希尔文明一起。但那真的还算是我吗?我从这个文明的初生之火中诞生,但是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我思考着孤独这回事。
“我思考着……我自己。除却文明之外的我自己。我宁愿承认自己只是安缇纳姆,而非安缇纳姆·费希尔。这个姓氏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难以想明白。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事情也发生了无数的改变。我沉睡了这么多年。我情愿坦然地迎接我的死亡,如同我的孩子们那样,陨落。”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他想,安缇纳姆的确相当像是一个人类,祂正思考着自我存在的价值,并且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
安缇纳姆又说:“而另外一方面……这事情也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一点,西列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暂时放下了关于“死亡”的这个话题。
他仍旧保持着平静,是因为安缇纳姆看起来距离陨落还有一段时间,这并非立刻发生;但是,这个消息也的确让他感到意外与不安。
他便问:“复杂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意识到一个……应该说,真正与“安缇纳姆”有关的话题,“……启示者?”
安缇纳姆轻轻点了点头,有一段时间,祂并没有说话。祂如同人类一般惬意地、舒适地品尝着热茶与点心,并且随口与西列斯分享着自己对于这顿下午茶的评价。
祂说,人类的有些享受是令神也觉得愉快的。
祂静默了片刻,西列斯也让自己的大脑中纷乱复杂的信息中逃离出来,休息了片刻。
随后,安缇纳姆说:“当神明陨落,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我没法将祂们的力量回收。”
西列斯微微一怔。
“……我听说了你的三要素理论:身体、灵性、意志。的确是这样没错。”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在心中快速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三要素理论,对于人类和神明来说,这都是通用的:意志=认知=神名、灵性=力量=神格、体质=存在=神位。
他说:“神明陨落,意味着……”
“意味着,意志的溃散、身体的崩坏、灵性的溢散。”安缇纳姆简单地说,“对于神明来说,祂们的三要素是高度紧密结合的。
“也就是说,这三者之间是密不可分的,神格、神位、神名,全部交织、结合起来才可以说是一位神明——这一点你也得注意一下,西列斯。
“身体的崩坏结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星之尘。星之尘中也蕴藏着力量。
“之所以任何星之尘都可以用来制作启示者的魔药,是因为我是祂们的‘父’与‘母’,祂们的身体归根结底也来自于我。我分割出了我的一部分,成为祂们。
“而意志与灵性,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他们的灵魂;对于旧神来说,或许你也可以理解为祂们的灵魂,也就是,我分割出来的力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意志与灵性加在一起,才意味着力量?我此前认为,灵性就意味着力量。”
“一攻一守,对外与对内。这并不矛盾。”安缇纳姆评价说,“不管怎么说,灵魂始终是一体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明白。
安缇纳姆便继续说:“因此,当祂们陨落,祂们的灵魂也就崩散为迷雾。如果祂们仍旧活着,我可以将祂们的力量收回来。但是,祂们已经陨落了。
“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块破碎的玻璃。如果那只是破碎成许多块,那我还能用胶水将其拼凑起来。但是现在,那却已经变成粉末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祂们……变成粉末?”
“因为这样才能让一位神明彻底陨落。”安缇纳姆柔声说,“彻底碾碎其存在、其灵魂、其本质,以及其力量所依赖着的概念。”
祂依旧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起“杀死旧神”这件事情。
在这种语气中,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过来。
生与死,对于安缇纳姆这样的神明来说,也不能简单用人类概念上的活着与死去来定义。当安缇纳姆提及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对于祂来说,那或许也不过是一段新的旅途的开始。
如同任何死在异乡的流浪诗人,都盼望着自己因此得以进入塔乌墓场一般。
他想,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重新问问安缇纳姆,祂的“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在,另外一个困扰牵动着他的思绪。
他斟酌着说:“既然您无法回收旧神的力量……那么,迷雾是如何消散的?”
安缇纳姆温和地笑了一下,祂说:“我猜到你能联想到这个问题。”祂顿了顿,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启示者。”
西列斯怔了一下。
“启示者……哦,启示者。”安缇纳姆低声叹息着,“人们都以为,启示者借用着我的力量。不,其实不能完全这么说。
“过去的神明的力量覆盖着世界的方方面面,或许应该说,我只是提供了一座桥梁,让人们得以借用过去的神明的力量;又或者说,将这里的‘神明’替换成‘人类’,也完全没有问题。
“……启示者的力量是一个骗局、一个秘密。他们从未拥有力量,他们之所以能够使用这份力量,是因为这世界仍旧被迷雾笼罩,迷雾才是这份力量的真正来源。
“他们使用着这份力量,就相当于消耗着那些迷雾,也就相当于拯救着这个世界。而当这世界不再被迷雾笼罩、不再需要拯救,那么,他们也将失去这份力量。
“或许他们可以通过我——我是说,过去与历史之神——重现这份力量,但是,随着迷雾逐渐消失,随着费希尔文明重新迈步,我也将逐渐变得衰弱。
“过去与历史将不值一提,启示者的力量将不值一提。人们只有在衰弱和无力的时候,才会怀念曾经的强大;如果自己正一步步迈向强大,那么何必要怀念过去呢?
“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奇一个问题:为什么启示者的力量如此粗糙、如此不成体系?
“是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人们越是使用启示者的力量,他们离失去这份力量的临界点就越来越近。终有一日,他们将告别超凡。
“既然如此,那么何必要让这份力量变得太过于精美、太过于细致?真要如此的话,那说不定当人们失去这份力量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感到不舍与悲伤。
“所以,不,并不需要。就让这力量粗糙、复杂、令人眼花缭乱,怎么也摸不着门道和精通的办法。这只是过渡的办法——只是为了,让人类努力去消耗、使用迷雾。”
说到这里,安缇纳姆不由得停顿了一会儿,给西列斯一些思考和反应的时间。<b r />
西列斯露出了相当惊愕的表情。这表情对他来说可谓是十分不可思议,毕竟他向来冷静与从容,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惊讶到他。
但……但这可不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世界上的超凡力量,是注定将会失去、将要遗落的力量,是神明为了解决这个世界的困境,才人为……不,“神为”刻意制造出来的力量体系。
所以这力量的入门、培养、进步——甚至没什么进步的余地!——都如此粗糙、简化。所以启示者的体系,居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庇佑者的体系。
迷雾是那些陨落的神明的力量;那笼罩在这个世界的、噩梦一般的灰黑色迷雾,是在人类启示者兢兢业业、不辞辛劳的使用仪式的这四百年间,逐渐消散的。
没人知道迷雾为什么会消散,好似这功劳只是归结于命运的恩赐。但实际上,这功劳、这荣誉,属于过去四百年里每一位人类启示者。
他们并不自知,并不知晓启示者的本质。但是他们的确已经在无形之中拯救了这个世界,也或许,拯救了他们自己。
即便是旧神追随者,他们也被包括在这个宏大而无人知晓的救世计划之中。毕竟,就算他们看不起安缇纳姆这位过去与历史之神,他们也仍旧在使用启示者的力量。
要是让这群旧神追随者知道了,他们使用的每一次仪式,都是对于他们所信仰的旧神的力量的消耗,那他们恐怕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可神明早已经陨落;现世唯一的神明正苟延残喘地与不为人知的外神对抗着,指望着在这事儿之后默默无闻地功成身退。
神明的时代将会过去,终将会过去。人类的自救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不禁说:“您的决定相当明智。”
当安缇纳姆选择“历史”作为自己如今的力量所在的时候,祂恐怕考虑了方方面面的事情。
br /> 比如,当时的沉默纪,人类文明衰弱到极点,但是过去却成了人人都怀念、人人都向往的时代。过去的力量如此昌盛,因此,安缇纳姆可以使用这份力量,用来对抗旧神与外神。
又比如,这力量可以让祂为人类打开一扇通过过去的门。门中满是阴影与迷雾,但人们却可以将其点燃为火光,照亮光明坦荡的未来。人类可以借此自救,甚至于借此摆脱神明的束缚。
安缇纳姆甚至将祂自己的衰弱、祂自己的功成身退也算了进去。
再比如,当祂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祂就已经知道,祂必定会逐渐弱小。因此,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让骰子离开费希尔世界,在外面寻找帮手。
考虑到“阴影”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命运,让骰子暂时离开恐怕也是为了躲开风险,暂时给安缇纳姆与“阴影”一个较为简单的对抗环境,让安缇纳姆没有后顾之忧。
一个令西列斯在意与关注的地方就是,安缇纳姆信任了人类的力量。
曾经的庇佑者是受到旧神庇佑的人类,因而才能使用旧神的力量。而安缇纳姆,祂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过去的力量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人类。
贪婪的人类会想要得到这份力量;理智的人类会想要使用这份力量;绝望的人类会想要求助于这份力量。人人都会乐于成为启示者,即便是旧神追随者。
而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也“回报”了安缇纳姆的信任。他们的确做得相当成功,在雾中纪的第四百年,他们已经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重新探索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但是,这做法、这真相、这故事,却让西列斯感到一种模糊的、朦胧而深重的震撼。
他想到安缇纳姆苦心孤诣、倾尽一切的谋算,想到祂乐于在这一切之后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想到祂不愿改变、宁愿留在世界之初的黑暗之中的固执与孤独……
西列斯突然叹了一口气。
“……母亲。”西列斯说,“我能这么称呼您吗?”
安缇纳姆怔了一下,祂看起来像是吓了一跳,但是又习惯性地保持着那副柔和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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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家长,母亲,您总是太一厢情愿地为您的孩子们付出了。”西列斯以一种虽然冷静但又有点微妙的语气说,“在我的故乡地球,您这样的家长,最好去了解一下教育学理论。”
安缇纳姆沉默地望着他。
“……这会把孩子宠坏的,会让孩子没法独立。同时,您这样的一厢情愿,也是一种冷酷,因为您没将您的孩子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毕竟,在您离开之后,您的孩子也需要走上自己的人生。”
安缇纳姆像是有些吃惊,祂几乎干巴巴地说:“所以……所以我并不希望人类知道我做的一切。”
“可我已经知道了,母亲。”西列斯简单地回答。
安缇纳姆怔怔地盯着他,像是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西列斯其实也算是个人类——呃,“算是个”,没错。
“……神明不用学习人类的教育学理论。神与人的关系毕竟与家长和孩子不同。”安缇纳姆缓慢地说。
“的确不同。但您也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西列斯说。
他心想,他刚刚是在和安缇纳姆分享什么来自地球的育儿心得吗?感谢万能的互联网,他居然还能头头是道地说上几句。
西列斯让自己摆脱这个奇异的想法,继续说:“如果您离开之后,‘阴影’这样的威胁再一次出现在费希尔世界呢?”
“如果人类摆脱了神明,那么他们就不会吸引‘阴影’了。”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凝视着安缇纳姆片刻,然后十分冷静地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您的确是在自责。”
安缇纳姆有一瞬间的无言以对。
“……我并不是说您的做法错了。”西列斯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我感到‘启示者’这个做法相当令人震撼,是十分奇妙的巧思。
“我也并不是说,您对于未来的设想是不好的。我不能否认,旧神的确给人类社会带去了很多的问题,直到现在,旧神追随者也依旧给人类造成了许多的损失。
“但是,即便抛开神明的影响不谈,人类本身也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在我的故乡地球,即便没有神明,人类社会也未必就能一切顺利地发展下去。这世界总是好的东西与坏的东西并存着。
“只不过,我感到您总是一边怀疑自我存在的价值,一边又十分对费希尔文明的身份有代入感。而您的选择对于您这样的困境、这样的自我矛盾——对于您本身,毫无益处。”
安缇纳姆说:“因为我的确是费希尔文明。”
“是的,您的确是。”西列斯客观地说。
安缇纳姆:“……”
祂觉得西列斯的语气不太真诚。
祂看了西列斯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只是觉得,我没必要死。但是小说中的圆满结局,并不意味着现实。”
“难道我不是掌握着命运的力量吗?”西列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
安缇纳姆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祂倒也没否认这一点。
“……我们来聊聊‘阴影’吧。”安缇纳姆转移了话题。
西列斯察觉到了安缇纳姆态度的松动,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当然,他也不指望自己的这几句话就能改变安缇纳姆的决心。
安缇纳姆似乎决意让自己与费希尔世界的过往历史陪葬。
祂的确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错误又牵扯出其他的错误。但是,这又不是一场考试;再者说,就算是考试,没得到满分也不意味着人生的末路。
西列斯总归是这么认为的。
……呃,虽然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向来给学生们布置很多作业,还会用拉米法大学闻所未闻的考试来衡量学生们的学业水平……但是,的确,他并不认为“成绩”就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
所以,当然了,“成绩”也不能决定一个神的未来。况且安缇纳姆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也并不存在一个冥冥中的考官来为祂判定成绩。
他便说:“好的。关于‘阴影’……之前骰子曾经跟我说,‘阴影’是文明之外。我一直对这种说法相当好奇。”
“‘文明之外’,是吗?”安缇纳姆相当耐心地解释说,“我得首先跟你说说这个世界……整体意义上的世界、宇宙,而不仅仅是费希尔世界这颗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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