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大汉后世谈(一) 天书传语(一)……(2 / 2)
——现在,咱们来唠一唠史记上不能写的。
到这种时候,霍将军往往更惜字如金了。除谨慎汇报战况见闻以外,对皇帝种种的询问大多沉默以对,或者自承愚鲁而已;但皇帝倒也并不在意,他之所以要与自己一手培育的将种反复议论,也不过是天书看得实在太多,揣摩过度心痒难耐,不吐不快而已。
而这数日以来秘密的讨论,要点却都牵系于一处:
匈奴虽灭,余患却延绵不绝;如何一劳永逸,防止漠北再度生乱?
霍去病奉命返京,启程前便与大将军反复商定,诸般办法已经成竹在胸。但面对面与皇帝交谈之时,无论他提出何种妙策——分封瓦解重礼收买抑或重兵征讨迎头痛剿,刚柔相济威福并用,仔细聆听后的皇帝都只会问出同样一句话:
“如此,便能一劳永逸么?”
搜肠刮肚贡献出所有的方案以后,面对着杠精一样来回抬杠的皇帝,寡言少语的霍将军沉默片刻,只能承认:
“不能。”
——是的,不能。即使将军们的才智勇力万中无一,又怎么敢奢求以人力胜天,一举定鼎、2再无疏漏?实际上,种种策略能保个五六十年的平安,已经是他们预计中的绝佳效力了。
皇帝随之哼了一声。
“这倒也不奇怪。”他喃喃道:“以朕自天书中的所得来看,漠北的边患绵延数千年,历朝历代都没有断绝过的时候。毕竟茫茫草原就在那里么,总会养出难以料理的强敌来。即使一时占据上风,也很难斩草除根……”
说白了,几千年来的能人志士贤才伟人难道少了么?人家倾尽才力尚不能解决的问题,凭什么能让皇帝轻轻松松料理?
霍去病随之默然。虽然少年将军雄心万丈,但常年随姑父浸淫于天书种种玄妙的理论,他渐渐也领悟出了隐匿于文字之后的某些规则——这些规则或许浅陋怪异,却在实际上主宰着整个历史的轨迹;即使大汉的战力所向披靡,也对这些玄秘的规则无可如何。
如若高情商如公孙贺张汤东方朔,大概此时已经在搜肠刮肚的思索安慰皇帝的借口。但霍去病沉默片刻,只是一板一眼道:
“陛下说得不错。”
皇帝只微微一笑。
“不过,朕也不是没有做过尝试。朕的才气或许不如几千年以降的贤哲,但却有诸位圣贤都没有的天书珍物。”他悠悠道:“朕反复询问天幕,始终不得要领,最终逼到了极处,迫出天幕的一句话——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事,还是要相信后来人的智慧。”
“朕想了一想,觉得上苍的垂训确有道理,当初皇祖文皇帝、皇考景皇帝,不就是养精蓄锐、含羞忍辱,将讨平匈奴的大业,托付给了朕么?所谓敬天法祖,列位先帝的深谋远虑,正当取法。”
皇帝停了一停。
“然后,朕再次逼了一逼,终于从天书口中问出了实话。”
霍去病:…………
好吧,这还真是皇帝那决心已定而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作风。所谓“汉家庶事草创,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什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他要真相信后人的智慧,那又何必穷尽国力,与匈奴作此不死不休的决战?以此刚硬独断到近乎可怕的心志,是天书区区几句劝告可以扭转的么?
当然,皇帝之所以要如此苦苦逼迫,也是有其缘由。他解释道:
“天书既然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想必数百数千年以后,终究还是有一代人一劳永逸,消弭了北境的边患。既然后人有此良法,大汉为何不可效法?即使办法天马行空,听一听也是好的。”
霍去病的嘴抽了一抽。所谓“听一听也是好的”,说来真是轻描淡写,但要逼迫天幕开口吐露实情,不知又要砸多少偏差值进去?仔细想一想,也幸亏皇帝有如此赫赫功业,否则以这样挥金如土的性格,早晚得走上借贷的不归之路。
“想必陛下已经有了见解。”霍将军低声道。
“谈不上见解,只是一点启示而已。”皇帝平静道:“知道‘火器’么?”
霍去病微微一愣:“是陛下自天幕中兑换的……”
两年以前,皇帝以重金自天幕中换出了火药与火器的配方,视为是能改变整个战场局势,莫可抵御的神兵利器;因此特意召集关中关东一切方士,聚于长安郊外实验配方,并为此允诺下了封侯的重赏。不过以霍去病所知,虽尔方士们勤勤恳恳尝试数载,也不过只是造出了能炸塌半座房子的怪异粉末而已,虽然在战场应用甚广,但尚且与传说的火器相差极远。
“天幕给陛下的启示,便是‘火器’么?”
如果以天书所言,那么火器的确是威力莫可比拟的杀器;但要说能一劳永逸的解决漠北边患,似乎还是匪夷所思。
皇帝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他道:“火器固然威力无穷,但以天书所言,后世的朱明虽然掌握了火铳火炮,依然是亡于异族之手,难以回天。毕竟,火器虽然精细,终究是工匠可以锻造出的东西,蛮夷只要设法俘虏中原的工匠,也可以探知火器的秘密。所谓的‘技术外流’,是不可避免的。”
的确,即使皇帝已经谨慎封锁了
大汉与匈奴的边境,但匈奴人依旧成功从商人手中窃取到了某些中原冶铁的奥秘,能够打造粗糙的铁器,“颇得汉巧”;只不过汉军雷霆之击来得太快,技术还远未成熟罢了。
“但破局的关键,却又恰恰在这‘火器’上。”皇帝轻声道:“天书说,一把两把,乃至十把百把千把火器,在历史的规则前都无济于事。但量变是会引发质变的。如若朕能打造十万把乃至百万把的火铳,为所有边境的汉军尽数配备;那么,便已经接近了解决漠北的最终答案。”
霍去病呆了一呆:“即使十万把火器,又能如何……”
只要被蛮夷盗走工匠,不一样是被仿制破解的下场么——
不,似乎不太一样。霍去病到底是天资聪颖无与伦比的将才,他敏锐的意识到了皇帝寥寥数语中的关键,因此仓促咽下了后半句话。
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以天幕的说法,一把两把乃至千把火器,都只是‘工艺品’而已。它们可以由能工巧匠精心打磨,一次次的试错试出来;但一旦数量上了十万百万,那就不是工匠可以应付的了——它需要的是无数人无数产业紧密的配合,如链条一般环环相扣,因此唤做‘产业链’。”皇帝稍稍思索,仔细复述着这莫名怪异的论述,语气却依旧平静:“制造十万把可用的火铳,需要的是采矿、冶铁、锻造、火药,十数个产业中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熟练工人,与这些工人相吻合的体制,或者换一个名字——‘工业化’。”
“这些,才是文明解决蛮夷的关键。”
霍去病怔怔看着皇帝,一面是被这前所未有的叙述与种种怪异名词冲击得头昏脑胀,一面却是在本能的迷惑:
工业化,工业化,即使这工业化真有天书所言的玄妙高深;那么蛮夷——蛮夷难道就不可以学习,不可以模仿,不可以同样组织工人,造出这十数万把火铳了么?
霍将军眼神微微闪动,心中猛然生出了明悟。
“以天书的说法,能为军中随时提供十万计的火铳火炮与充足火药,整条产业链需要至少十余万的工人,因此称为‘工业化。”皇帝缓缓道:“而蛮夷……以漠北茫茫草原的那点地产,蛮夷要是能供养得起十余万计的工人,还入侵中原做什么?”
以游牧业那点看天吃饭的可怜收成,以牛羊马等那少得可悲的能量转化率,这十余万计身强体壮不事生产每日白白消耗粮食的汉子,便是连匈奴帝国全盛之时也不可负荷的泰山之重——而这,才是最终制约游牧部族要害,最大也最可怕的,逆鳞。
世间奇谋诡计层出不穷,但最终以力破巧横压一切变化的,还是最不起眼却最根本的东西。
人口,乃至自然资源。
“……所以,天书告诉朕,当工业化全面铺开之后,一切游牧文明,骤然都变得能歌善舞了。”
皇帝微微一笑,但顾盼之间,却是神色熠熠,俨然有不可遏制的欣喜热望:
“也是奇闻一桩,对吧?”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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