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飞升见余斗(1 / 2)
甲辰年的芒种日,今天朝会上,头顶挂着那块异常精美的盘龙藻井,龙椅上坐着那位正值壮年的大骊皇帝宋和,大殿上站着不同官补子的百官群臣。新任国师所站位置,跟当年崔瀺几乎是一样的,与皇帝一样面对着大骊最有权势的那拨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掌心托着一方印章,边刻有五岳真形,以及齐渡和江河,书简湖这样的湖泊当然也在其中,可谓一国山河尽在「壁上」。
底款是「大骊国师陈平安之印」。
皇帝亲手给出这方朝廷新制的国师印,这场典礼就算完毕。
这意味着大骊王朝的一国命脉所系,就掌控在他手里了。
旧印尚未销档,新印就已经给出。
陈平安一言不发,并没有参与到任何一项议程的商讨。
但是宋和很清晰发现,今天这些足可称为国之栋梁的文武官员,都很紧张,开口说话的,往往需要故意提高音量,队列里边沉默的,也在屏息凝神,还有很多假装不紧张的官员,用眼角馀光快速打量一眼那位身穿朝服的新任国师,希冀着从他脸上的细微神色,找寻出更多的秘密。
陈平安默默感受着那种灵感通神的玄妙感应,就像他自己形容的,大骊王朝即是一幅飞升合道图,国即人身。等到他用最是名正言顺的方式,拥有了这方印章,几乎一瞬间,从京城内的帝王庙,钦天监,城隍庙,祈雨的大高玄殿,火神庙……再到京畿之地,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大渎的流水,五岳的矗立,不同城池的,道号撄宁的宋云间,盘踞在大骊京城上空的龙运显化,一座建在云海之上的仿白玉京,所有在大骊版图上流转的天地气运,陈平安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一阵阵的脉搏跳动。
好像都在贺喜,都在欣喜,都要低头。
以朝堂作道场,恰似一场玄之又玄的合道。
陈平安的一粒心神芥子,蓦的宛如一尾小鱼跃出绿萍中,也似一轮大日猛然升出海面,刹那之间,宝瓶洲上空,就像出现了历史上第……二尊法相巍峨的神灵,如青天张开一目,俯瞰大骊王朝的人间版图。
一瞬间,陈平安心相天地之内,刚刚从混沌一片变成鸿蒙初开的景象,一下子就分出了天地和清浊,开天辟地,那条龙卷随之轰然散开,无数的金光迸溅开来,就像铸剑师在铺子里边,高高抡起一锤子狠狠砸下去,使劲捶打一条通红的剑条胚子,火星满室,既有数以千万计的金色文字,也有数以百计法宝灵器炼化再熔合之后的天地灵气,更有浑厚绵长的武道气运,如一粒粒种子撒在人身天地间,在心相天地之内显化出无数的建筑,人物,山河草木。
双目皆张,心相一眼看己,宝瓶洲云海一眼看天地,道人的人身小天地与外在大天地,就此架起了一座天人感应的金色长生桥。
皇帝宋和偶尔会稍稍转头,轻声询问一句国师有无意见,或是以视线徵询陈平安的看法,后者都是摇头。
朝廷即将并州设道,吏部尚书长孙茂的察计结果,重定陪都六部的官员品秩,从各州抽调二十馀万兵力增援蛮荒战场等,一件件一桩桩,都不是什么小事。
过于安静沉默的新任国师,若是全不知情的人,都要误以为他是大骊宋氏的牵线傀儡,就像个聋哑的木头人杵在朝堂上。
绝大部分官员都觉得陈平安既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朝会的第一次公开露面,肯定要有一些霹雳手段,大动干戈的举措。
其馀一小撮,相对了解陈平安行事作风的,例如吏部曹耕心,刑部赵繇,礼部董湖,或是已经在小朝会见过那张椅子迎来新主人的大骊重臣,他们虽然不认为陈平安需要藉机立威,但是觉得作为新任国师,极有可能会在今日朝会的尾期,说一两句让人记忆深刻丶甚至是足够震慑百官的言语?
可能是第一次身穿官服,略微不自在,陈平安轻轻扯了扯领口,肩头微动。
所站位置使然,将那殿内官员的相貌神色,一览无馀。
曹侍郎心再大,也不敢在上朝的时候带着那枚紫皮酒葫芦。
赵繇这个连童生功名都无丶却被破格擢升为一部侍郎的文脉师侄,瞧着还是有几分老成持重的。
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变故,按照崔瀺的既定安排,大骊的吏部尚书,本该是兼任披云山林鹿书院山长的马瞻。
今天出现大殿上的,还有一拨大骊宋氏皇族宗亲的老人。当中有几个,这几年里边一直有些小动作,想要在朝堂上边谋求实权。估计现在已经彻底死心了。在崔瀺手上,宋氏宗亲一脉就被打压得很惨,曾经偶有几个富有才情的干练人才,始终在官场边缘衙门里边蹉跎岁月,要麽就是在藩邸养花逗鸟,然后就成了现在的老人。结果新任国师,竟然又是崔瀺的师弟,上哪说理去?
能够走出来的,大概就只有上一辈的宋长镜,和这一代的洛王宋睦。至于外戚,太后南簪这边,家族连个六品官都没有,皇后余勉略好点,还是只因为余氏本就是上柱国姓氏,即便如此,就在前几天的余氏家族内部,名义上是皇后省亲,风光无限好,实则秘密召开了一场祠堂议事,一位悄然现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持一道圣旨。乌压压一片跪地接旨,期间余勉的一位大伯和一个堂弟,都是有官身的,被当场带走,至于被带去哪里,可能是诏狱,也可能是在刑部大牢那边先过一手,天晓得。
余勉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她只是记起那场心有馀悸的对话,皇帝陛下亲口对她说的,如果只是刑部赵繇查到的那两个案子,他还能帮点忙,但是国师府内部竟然都有姓余的人有胆子勾结外人,试图蒙混过关,太后那边刚刚还问起了此事。最后神色温和的皇帝陛下问她,你觉得我们该怎麽办。
所以那场祠堂议事开了一宿,可谓愁云惨澹,等她起身走出祠堂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皇后余勉知道从这一天起,与大骊边军关系极深的上柱国余氏就要在两三年之内,开始「有序」退出庙堂,被迫离开边军和官场了。二十年,需要再等二十年。大骊官场或明或暗的几条升官图之一,这条「官道」就此断了。但至少皇帝陛下,或者准确说是国师府那边,给了余氏一份体面。
作为余氏家主的老人,当时就站在余勉身边,老人有些感慨,宦海沉浮何等云诡波谲,沙哑开口道:「想起了一位老朋友,以前总喜欢跟崔国师对着干,后来他还算全身而退了,跟我说,走在那种涉及一国大势走向的有些道路,就像喝酒,他喝了半杯酒,知道是毒酒,落了个半死不活,就不喝了。但是也有些人,尝出了是毒酒,就乾脆把剩下的都喝完。」
之后老人说了个比喻,让余勉哭笑不得。
「后者是不肯回头的,比年猪还难拉。」
最后老人看了眼她,笑道:「换桌子换杯酒喝,我是等不到那天了,你们还可以,还有机会。」
这些内幕,赵繇都是有数的,他看了眼陈平安。他果然说到做到了,一查到底,上不封顶。
而且赵繇现在手上还有一桩大案子要办。原来昔年陪都尚书柳清风的书童,如今已经是落魄山修士的柳蓑,私底下交给了陈平安一本册子,涉及当年宝瓶洲中部大渎开凿一事,都是柳清风这个当过大渎督造官……这个狠人的秘密记录,牵连到了数十个大小家族的两百多号王公贵族丶官宦子弟,仅仅是与之关联的京城丶陪都权臣和地方疆臣的三品官,就有二十多个,此刻大殿之上,就站着八个,他们可能知情,也可能全不知情。但是赵繇无比确定,国师崔瀺是一清二楚的,与不知为何选择故意长久瞒报的柳清风,也是心照不宣的。
在礼部侍郎这个位置上趴窝很多年的董湖,一边听着议事内容,一边熟门熟路开起了小差,参与朝会一事,窍门还是很多的。
此次大典,朝廷就根本没有邀请谁观礼,由此亦可见大骊王朝之自负。
礼部负责事先确定国师印的字体,通行一洲的馆阁体是肯定不行的,模仿前任国师崔瀺的字体,即便陈平安是崔瀺的师弟,礼部这边仍然难免要犯嘀咕,思来想去,终于琢磨出个比较稳妥的法子,就是从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当中去找这几个字!
即便确定了字体,礼部这边还有个难题,比如先前那方「大骊国师崔瀺之印」,底款刚好是八个字,所以是能工整对仗的。
新印底款文字的「排兵布阵」,就让董湖他们头疼不已,反覆思量,最好只好在「之」字上边做文章了。
此间艰辛,甘苦自知呐。不管怎麽说,此次庆典总算是圆满收场。礼部大小官员,疲惫之馀,深感与有荣焉。
陈平安再次抬头看向藻井。
不知为何,总觉得存在着一层隔阂,天地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大门,他还差一把钥匙。
沉思片刻,陈平安凭空取物,将那旧国师印攥在手中,直接将其碾为齑粉。
遥想当年,崔瀺在一处山顶,就曾将一方印章,师弟齐静春赠予学生赵繇的春字印,当场销毁。
殿外丹陛一侧的女子剑仙竹素,她突然临时退出那场「闭关」。
齐廷济和陆芝都觉得有些意外,谢狗也觉得摸不着头脑,她是绝不肯将疑惑藏在心里的,以心声询问道:「竹素姐姐,咋回事,只差临门一脚的事情了,干嘛将心神退出来,此番炼剑差了点火候,毫厘之差便是天壤之别,虽说不至于功亏一篑,只是下次闭关再炼,可就要事倍功半,白白耗费好些天材地宝了。」
竹素苦笑说道:「也不知怎的,直觉告诉我必须离开心斋,暂停炼剑。」
只有宁姚跟小陌两位十四境,最早察觉到与天地灵气毫无关系丶却与大骊国运和一洲气数紧密衔接的那份异象。
竹素的直觉是对的,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她必须给更大的「道」,让路。
执意不让,就是……争道远远算不上,就像一种螳臂当车的挡道,竹素必须避其锋芒,顺从大势。
卯正三刻,大骊早朝结束,官员们各自返回衙署办公,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三三两两,各自结伴走向皇帝陛下的御书房。
那些剑仙们已经提前离开京城,御剑去往落魄山,大骊京城的上空,剑气如虹,碧空如洗的青天响起一阵震雷的声响。
在殿外的官员们几乎都抬头看了那幅剑仙御风青天的仙家长卷,久久不肯收回视线。相信今晚回到家中,少不得要被家族晚辈们一番盘问。
路上的耗时,加上稍作休歇,辰时初刻,一国黄紫公卿齐聚的御书房小朝会开始了。
不知为何,新任国师陈平安没有陪同皇帝一起率先走出大殿,也没有与那拨自家剑仙叙别几句,而是单独留在了大殿。
在这座异常空旷的大殿之内,陈平安独自徘徊,好像在自家门户之内的闲庭信步,散步期间,偶尔还摇头晃脑,蹦跳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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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庙,捻芯开门见山说道:「百花福地与封姨道歉一事,不用讨论,若是需要争这个,就不用聊了。」
罗浮梦点点头,「犯了错自然需要认错,齐花主与我们,都愿意离开福地,具体的时间地点,都由封姨说了算。」
封姨笑道:「万事开头难,这不就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捻芯转头望向那位司职人间风的封姨,说道:「不过隐官思来想去,他还是打算婉拒担任福地太上客卿一事,趁着罗花神在这里,有请封姨更换个其它的条件,我们三方开诚布公,聊聊看?」
封姨皱了皱眉头,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抵住下巴,沉思不语。
罗浮梦也有点措手不及,陈平安担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可以聊啊,为何婉拒?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才对。
只是再一想,罗浮梦骤然心一惊,从水君王朱那边刚刚得知,陈平安刚刚就任大骊国师?这就有点麻烦了。
跟王朱差不多,酡颜夫人也是个局外人,只是她的心情却也不算轻松。
酡颜夫人先前陪着交友遍天下的邵云岩一起游历中土神洲,期间造访百花福地,她已经转述了那个好消息,陈平安亲口答应,下次做客百花福地,会带上那枚封姨暂时托付给他看管的「绳结」。不过陈平安也明确给出「归还一事需要面议」的说法。
但即便如此,福地花神们依然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的表情,甚至有花神雀跃不已,喜极而泣。总之全是真情流露。
毕竟数千年了。这个「心结」,或者说是「把柄」,一直操控于他人之手,她们甚至不敢去找那位「封姨」。就算去了,苦苦哀求,只要对方不肯相见,她们又能如何?
封姨让老秀才带给陈平安的锦囊里边,装着的那枚彩色绳结,它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丶各自一缕精魄炼化而成。
当时封姨提出的两个条件,是让福地花神来这边跟她这位「封家婢子」道个歉,再让陈平安藉机成为福地的太上客卿。
封姨也挑明一事,如果她们不肯低头认错,就要反过来轮到陈平安充当护道人了,需要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被赶尽杀绝。
封姨笑眯眯道:「罗花神,我这个人脸皮最薄了,实在不擅长跟人主动开价提条件,不如你来替齐芳开个价,我若是觉得价格合适,就翻篇,今天就敲定了,以后我们作朋友就免了,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当互相给对方一点面子。价格不合适,也可以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价格偏低,但是可以继续谈,一种价格过低,就是等于再次羞辱我了,而且还是当面,那我可就要新仇旧恨一起结算了。」
酡颜夫人内心惴惴。连她自己在内,人间百花,谁不是对这位封姨仰其鼻息?
捻芯说道:「罗花神,可以谈谈看?」
罗浮梦心中纠结万分,这次「降坛」于大骊京城花神庙,花主的本意,就是顺水推舟,邀请年轻隐官担任福地客卿,但是陈平安竟然就在今天正式担任了大骊国师,反而是天大的意外了,有了这类官身,权势再显赫,对于百花福地来说,反而是一种不尴不尬的鸡肋。
罗浮梦是命主花神之一,也是有苦自知,福地这麽多年以来,不是不想要绕过封姨,不要与她硬碰硬,去寻求解开死结的破局之法,例如能否积攒功德,通过文庙那边帮忙求情,取回绳结。又比如邀请某位大修士担任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到时候再结伴走趟大骊王朝,既给足封姨面子,也不至于仇上结仇。
所以上次文庙议事,百花福地的花主,就曾单独设宴款待柳七郎。
她的意思很简单,是想要邀请从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先生,担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
可惜柳七婉拒了。
修为境界,才情文章,容貌气度,名声清誉,功德无瑕,缺一不可!
白也当然都是符合的,实在是请不动这位人间最得意。
事实上,白也担任牡丹的太上客卿,也是她们「自封」的,白也先生当年不计较罢了。
柳七不白喝酒,微醺离开宴席之前,他还是笑着说了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因此酡颜夫人带回的消息,才会让她们那麽激动,至少至少,在这件事上,竟是封姨主动开口了。
罗浮梦小心翼翼说道:「能否让我与花主商量一下?」
封姨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如今就待在火神庙那边,你们商量出了个确切消息,再去那边找我聊?捻芯姑娘,那就劳烦你多跑一趟了?」
捻芯笑道:「好说。」
之后封姨带着王朱率先一起走出花神庙,王朱说自己再在京城到处随便逛逛,在庙外门口,封姨停下脚步,妇人再无殿内的冷漠气息,眼神宠溺,伸手覆住年轻女子的脸庞,轻声道:「别把这一遭活得太苦了。将来遇到了烦心事,就来找我喝喝酒,聊聊天,未必帮得上你什麽大忙,封姨陪着你一起骂人还是可以的。」
王朱咧嘴笑道:「次数一多,可别烦啊。」
妇人捻指轻轻掐了掐王朱的脸颊,「就怕你不烦封姨。」
王朱娉娉婷婷施了个万福,告辞离去,走远了,在街道拐角处,她回头望去,封姨还面带笑意站在原地。
王朱挥挥手,做了个鬼脸,妇人点点头,回了个笑脸。
封姨走了一条与老车夫苏勘差不多的道路,也会路过历代大骊皇帝国君祈雨的大高玄殿,好像如今兵部有个在千步廊之外最重要的衙署就设置在这边。封姨是亲眼见识过大骊宋氏国势的潮起潮落的,绣虎担任国师之前,作为卢氏王朝藩属之一的国家,内忧外患不止,封姨曾经亲眼看着一个垂帘听政多年的老妇人,牵着个还不到六岁的小皇帝,一起跪在阴恻恻大殿内的蒲团上边,孩子大概是又饿又冷又困的缘故,哭得稀里哗啦……早年的菖蒲河,哪有如今的热闹繁华光景,封姨也曾亲耳听到,一位作为宗主上国的卢氏官员,大骊礼部和鸿胪寺的两位主事官员一起在此宴请对方,结果对方非但不领情,他还指着鼻子骂一句,就这麽待客的,你们是真不会做人,这麽个鬼地方,再来就真是有鬼了……这位卢氏王朝不过从五品的官员,只因为没有喊来几位长春宫仙子陪酒,就骂过了两位藩属的三品官,扬长而去。
两位官员一个站在河边,涨红了脸,双手插袖,肩头微颤。
一个刚刚在酒宴上自罚三碗作为赔罪的青壮官员,蹲在河边呕吐不止,眼眶通红,大骂一句草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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