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飞升见余斗(2 / 2)
不但是封姨清楚,宝瓶洲山上和所有列席小朝会的大骊重臣,都是心知肚明,整个大渎以南的大王朝,诸国都在等待着丶期望着大骊王朝的分崩离析,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饱餐一顿。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将那个得位不正的北方蛮子,至今还占据着一洲半壁山河的大骊宋氏,如分尸一般,蚕食殆尽。
先前的卯时初刻,大骊南方边境的大渎北岸,那些剑舟开始南下。
分别以一到两艘大骊剑舟作为中枢丶数十条大骊边军渡船作为辅助的巨大船队,分出三条路线,缓缓掠过大渎。
矗立有一杆大纛的剑舟,率领着一众军方渡船,浩浩荡荡,劈开重重云海,以笔直一线的航道,越过诸多仙府的道场。
它们会在大日居中的白天,往异国的大地山河丶城池甚至是别国京城,投下一道道巨大的阴影。
等到了夜幕,天地沉沉,到了宝瓶洲的更南边,它们依旧光彩熠熠,宛如一颗颗触手可及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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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渎公侯之一的杨花秘密走了一趟皇宫,面见太后娘娘。
南簪好像变了一个人,拉着杨花喝了点糯米酒酿,双方第一次不谈任何公务,只是与杨花聊了些旧时趣事,临别之际,太后娘娘不与杨花不兜圈子,只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一件事,既然大渎侯府事务繁忙,那她以后就不用再来自己这边了。
杨花走出皇宫,一时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就这样简简单单与她撇清了关系?
退朝之后,作为光禄寺卿的晏永丰,还是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他有意无意走到了光禄寺丞边文茂的身边,一起闲聊了几句,晏永丰是需要赶去参加御书房议事的,所以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在有心人眼中就很有嚼头了。光禄寺是小九卿衙门之一,下辖六署,冷板凳算不上,当然热灶更算不上,但是当了光禄寺卿,毕竟就是这条线的顶点位置了,此外少卿是副职,寺丞是佐官,鸿胪寺跟礼部职权有一定的重叠,寺卿调任太常寺卿居多,几乎成为定例,转任某部侍郎极少。此次朝会,重新厘定了大小九卿衙门的权限界线,明眼人都猜到晏永丰马上就会升官了,关键是极有可能会破格提拔。
理由很简单,甚至是有些荒诞,缘于新任国师一直心不在焉似的,好像一直在神游万里,唯独在论及光禄寺的时候,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总之的的确确,是投了视线在百官公卿的人堆那边的。
晏永丰随口问道:「文茂,在几个衙门任过职了?」
光禄寺毕恭毕敬答道:「先在翰林院编修,随后去了国子监当过律学助教丶主薄丶国子学直讲,之后转任太常寺奉礼郎,然后就到了我们光禄寺。」
边文茂这次参加早朝,是以处州学政的清贵身份破例列席的,他的本职官还是光禄寺丞。
晏永丰嗯了一声,「再加上处州学政,已经在多处衙门都历练过了。你的性子,还是稳重的。」
边文茂压下激动的心情,微微颤声道:「已经在光禄寺学到了很多,不过还需要再磨练。」
晏永丰淡然说道:「各州学政都是四年一届,记得藉此机会,在地方上多做点实在的事情。能够在务虚的位置上做出最务实的事情,就是能耐。」
边文茂使劲点头。
晏永丰轻声说道:「记得崔国师曾经私下跟我开玩笑,疆臣是可以不要名声而求利益的,清流和言官是绝对不能求利却可以得名的。」
边文茂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心中快速检点一番,确认并无任何不符合身份的举动,自己这个处州学政,当得可谓清瘦至极。
晏永丰笑了笑,道:「京官有京官的门道,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陋习,文茂,切莫自误了前程,记得眼光看得长远些。当官没个定力,总会被财和色带入偏门。我也不是吓唬你,只不过我在地方上待过,拖人下水的路数,五花八门,多了去。你马上就要离京,劝勉几句,给你提个醒。」
边文茂说道:「下官铭记在心!」
先前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亲临婚宴,边文茂和妻子石嘉春,他们所在的两个家族,就已经惊喜万分,人人总觉得是在做梦。
只是哪里敢想,那个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青衫男人,如今就是大骊国师了。
临近火神庙,封姨耳畔响起王朱的嗓音,「齐芳也到了,身边还跟着个鬼仙,他们一起见了观湖书院的崔明皇。」
封姨闻言笑道:「那鬼物,是大雍王朝的开国皇帝,当年就是他立起了一杆幡子,差点落了个形销骨立的下场,拼死护着百花福地,才没有被我一怒之下摧残殆尽。人不坏的,就是风流多情,天生的。」
百花福地,只有一位花主,她名为齐芳,不过知晓她闺名「向秀」的修士,屈指可数。
曾经躲在百花福地的落难之人,后来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与她有过一段浅淡的情缘。
外界对竹海洞天的说法,往往聚集在青神山夫人和山神宴一人一事之上。
但是关于百花福地那类艳而不俗的事迹,可就多了。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的首徒傅噤,便有一位命主花神,心仪于这位姿容气度丶剑术棋术皆是绝顶的「小白帝」。可惜有缘无分,不能成为道侣。而中土大龙湫,那位被尊称为龙髯仙君的司徒梦鲸,另外一位命主花神,便是他的红颜知己,双方曾经一起结伴游历西北三洲山河。
一年四季十二月,便有了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月令花神。命主花神的法袍,可以绣一季之花。唯有花主,才能够绣满百花。
每一位月令花神,都可以邀请一位男子客卿,他们就被誉为男子花神,甚至能够在此之上,再虚设一位太上客卿。但是此人想要拥有这个头衔,就不是某位月令花神可以一言决之了,必须获得整座百花福地的认可,例如牡丹的太上客卿,便是白也先生。
当然,福地最负盛名的,还是整套的十二花神杯。这简直是人间所有好酒之人的第一等心头好。
各有司署分别烧造,所以每只酒杯都会有不同的诗文和落款,如同官窑,若有花主和命主花神的私人花押,更是御制。
按照白发童子私底下的个人说法,当年隐官老祖在刑官豪素的道场葡萄架下,看着了那些花神杯,就瞧得两眼放光,亏得读过圣贤书,晓得君子不夺人所好的老理儿,才没有硬抢。
上次文庙议事,某位列席凑数的,也厚着脸皮到处讨要,凑齐了好几套的花神杯,等到出了文庙,转手一卖,立即还清了好几笔酒债。
龙虎山天师府内也有一座极负盛名的百花园。
见封姨并不当回事,王朱便不再言语,此刻街道已经不那麽拥堵,但是整座京城还沉浸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热烈情绪当中。
曾几何时,天寒地冻时节,夜幕沉沉时分,一条积雪厚重的陋巷,有人蜷缩在门外,有人在屋内点亮了油灯。
后者睡觉浅,听闻门外的动静,贫寒瘦弱的孤儿,既担心是隔壁邻居遭了翻墙贼,也担心是不是哪位醉汉倒在了巷弄里边。
王朱至今还是不愿意承认,人间天籁不过是个「谁」字。
外城一座小而精巧的官邸花园,齐芳来了大骊京城这边,当她得知陈平安已经是大骊国师,反倒是犹豫了。
如果陈平安没有这个世俗身份,而是在文庙那边,追求三不朽。比如有朝一日,当那学宫祭酒?该有多好。
有小道消息说文庙即将在一个叫营丘的地方,增设一座稷下学宫,要做谁的学问,显而易见。
那麽将来稷下学宫的祭酒和司业,花落谁家?文圣一脉的护犊子,是几座天下都公认的,陈平安又是文圣的关门弟子。
坐镇避暑行宫调兵遣将,为浩然天下多赢得了三年时间,再以末代隐官身份,独自镇守半截剑气长城,如果这还不算立功,怎麽才算?
一袭青衫在山巅敲鼓,为天下迎春。
此后仅凭一己之力补缺桐叶洲地利。
在中土文庙那边都是有功德记录的。
那麽是不是说,这位文圣一脉的续香火者,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就只差「立言」一事了?
担任了稷下学宫的祭酒,是不是就可以立言了?
比如百花福地的护道人,崔检就曾开了一句玩笑话,我若是文庙真正管事的,非要让陈隐官同时进入文庙和武庙。
齐芳身边,坐着喝酒的这个中年容貌的男人,虽然穿着素雅,但是无法掩饰他身上那股雍容华贵的天然气质,男人来自中土神洲的大雍王朝,举国簪花的习俗,便源于他这位开国皇帝,姓崔名检。
他跟桌对面的崔明皇,两人都姓崔,不过大雍崔氏跟宝瓶洲崔氏并无渊源。虽说各国科举都有探花郎,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会像大雍王朝这麽重视新科探花郎,以至于变成了崔氏的祖宗家法,每一位探花的年纪,相貌,以及才情,能否作诗,都有严格的要求。
崔明皇是现在崔氏的顶梁柱,未来家族的家主不二人选,早就拥有君子头衔了,刚刚升任观湖书院副山长。
宝瓶洲崔氏,是一个世代簪缨的豪阀大族。但是不知为何,宝瓶洲只有寥寥无几的山巅人物,才能知道绣虎崔瀺跟崔氏家族的关系。至于崔诚,就算是如今崔氏内部的年轻子弟们,都已经不太清楚这位老人是谁了,好像这位百年前的家主,只在族谱上边,有个孤零零的名字。
先前那场声势浩大的中土文庙议事,期间举办过三场雅集。发起人,分别是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齐芳。
其中花主齐芳便邀请到了郑居中,苏子,渌水坑青锺夫人,怀荫,韦滢,吴殳等贵客。
白帝城郑居中就不去说了。
只说苏子如今已经跻身十四境,当时青锺夫人很快就一举荣升为陆地水运之主,前不久又传出消息,吴殳已经在蛮荒战场之上,跻身神到一层。
修士,神灵,武夫,各有大机缘。
不愧是百花福地花主做东的雅集。真是一处福地!
如果不是封姨临时改变主意,主动「翻旧帐」,在花神庙喊来罗浮梦她们,陈平安确实是打算走一趟百花福地的,只说朱敛得知自家山主以后肯定要走一趟百花福地,可能会送出那枚形若花钱的彩色绳结,老厨子就让山主帮忙求证一事,志怪书上的某些说法,真假如何,比如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能够掌管花信,福地内有无男子仙官。
附庸风雅?朱敛和风雅,谁附庸谁还不好说呢。
空荡荡的大殿之内,陈平安终于站定。
官道驿路和大渎江河就像人体的经络,城池和湖泊便是大骊境内各条龙脉的结穴所在。
气血雄壮,精神昂然,身强则体健,一国民心如一。观道者凭此证道,正是道法如龙,飞升在天。
年少时便最能体会人生无常一事,所以极少有那种意气风发的时候,得手的,总怕留不住,未曾得到的,也不敢如何憧憬。
好像人生的每个明天总是灰蒙蒙的,很难有那种书上所谓天光眛爽的感受。
但是陈平安也确实有过寥寥几次眉眼飞扬丶直抒胸臆的场景,比如少年游侠时与宋雨烧并肩作战。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顶替宁姚,与离真捉对厮杀。在牢狱内口出狂言,与观想而出的白玉京问拳兼问剑。返回浩然,夜航船中,阵斩兵家初祖的姜赦。
霎时间整座京城微微震动,只是片刻之后便恢复平静。
巨大的气数涟漪一闪而过,「淹没」整座大骊版图,甚至犹有馀力,往宝瓶洲南边涌去,只是在大渎那边明显停顿了。
花神庙的不远处私宅内,刘老成察觉到不对劲,高冕如今才是金丹境,对待天地异象便迟钝了,并无感知。
老真人梁爽咦了一声,硬着头皮掐指一算,指尖很快便呲呲作响,冒青烟了,使劲晃了晃手,赞叹道:「好大气魄。」
一人之轻身举形在即,尚未真正证道,竟然就已经带得动一国半洲的气运了?
如果谁来当国师,都有这等天大的好处,那贫道不得赶紧多当几个王朝的国师?
国师府,桃树下,宋云间抬头望向天幕,抚掌而笑,「良辰美日上升地,证道结果见青天。」
已经将新旧两方印章都炼化,陈平安收敛心神,对刘飨直呼其名。
身为浩然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隐居于一处乡野的刘飨,立即给予最大的回应。
但是还不够。
已经登天的老瞎子,恢复真实容貌道身的之祠,往遥远的人间伸手一抓,再往上猛地一提。
好像强行拖拽了谁一把。
与此同时,半座剑气长城开始轰隆隆震动不已,如平地惊雷滚动,顷刻间半座城头竟然拔地而起,转瞬间就与光阴长河冲撞在一起,激荡起一阵阵无与伦比的辉煌光彩,半截长城如世间最为巨大的一把飞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洗剑炼剑,脱胎换骨,这把长剑不断粉碎,化作尘埃,纷纷散落在无垠的大海之上,最终凝练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长剑。
剑至宝瓶洲,至大骊京城,至皇宫大殿,陈平安伸手接剑。
持剑在手。
一名剑修三尺气概千古风流万年凛然豪杰气。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一尊缥缈法相,一冲而起,飞升境飞升青天。
竟是直接跨越了两座天下,游历青冥天下。
任你白玉京再高,总还有青天在上。
整座天下的大道都要随之震动,极高处,天幕响起一阵如丝帛撕裂的刺耳声音,只见一双巨手好似硬生生掰开了青天。
那人探出头来,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俯瞰整座白玉京。无数道官仰头见天,这位背剑远游者,低头与抬头的余斗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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