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乘风破浪,名飞云上(2 / 2)
「寻根究底,此事尚需中枢臂助……」
说到这里,意思就已经很清楚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汪直生为互市,死为互市,哪怕遗言,都在为互市奔走疾呼「通关纳税必使沿海富庶」。
其人受戮二十年以来,番外贼寇愤然不平,浙闽海商皆以为冤,东南百姓欲平其反。
可以说,汪直几乎已经成了沿海互市的精神象徵。
而当初诱杀汪直固然一时痛快,但代价就是封疆大吏的信用丶中枢的威望丶以及朝廷开设互市的可信度。
徙木立信为何传颂至今?营商环境被破坏后,就不是空口白话能把人喊回来这麽简单了。
现在栗在庭做完了封疆大吏一切能做的事。
剩下的,就是朝廷要表的态了。
张瀚怫然不悦:「朝廷安能为彼辈折节!」
王世贞低眉垂目:「那就别想着抽人家的税了,还是想想如何缉捕走私来得实在。」
汪直死后,倭寇复乱,官军吏民战及俘死者不下数十万。
这口锅,在王世贞的史书里,早就隐晦地扣给了世宗皇帝以及当初一干廷臣。
此时王盟主也难得甩起了脸色。
王国光出面打着圆场:「海贸乃财赋开源大计,诸位相忍为国多年,不要伤了和气。」
看得出来,大司徒是真的很想抽税。
他犹豫着看向栗在庭:「栗部堂,若是沿海通贸,不知海税略计几何?」
不要问中枢能为你做什麽,你先说说能给中枢带来多少税赋。
汪直平不平反,关键也不在其冤不冤,主要看朝廷替世宗皇帝认错,能值多少钱。
申时行与王锡爵不约而同身子往前倾了倾,认真看向栗在庭。
栗在庭沉吟片刻:「我若镇福建,两年以后,每年不少于百万两。」
他没说自己离开福建后会怎麽样。
就像当初正德海禁之争,巡抚林廷选可以对礼部的禁令置若罔闻一样,若是之后地方跟中枢步调不一致,海税重回一年三万两的情形也不无可能。
外人当然忽略这些细枝末节,只听到其口中的数目,每年百万两……
汪宗伊忍不住眼皮跳了跳,朝身侧这位故两广总督投去徵询的目光。
殷正茂犹豫片刻,小声回应道:「应当差不离,嘉靖二十六年,我军剿灭倭寇丶攻陷双屿岛据点后,同年五月丶六月,便有一千二百馀艘没收到消息的大小船只,照旧前去走私。」
汪宗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说法有些笼统,毕竟里面肯定有裸着一条舢板的海民。
不过即便如此,照这个贸易规模,按十之二抽税,一年百万还真不是吹嘘。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张瀚,上百万两的赋税,未必不能通变一二……
殷正茂这话虽然小声,殿内众人却都听了进去。
确认栗在庭没有夸大其词之后,群臣都有了自己的判断。
王锡爵十分乾脆,径直开口:「陛下仁德昭彰,臣以为可稍宥汪直,以安海商之心。」
申时行没去看张瀚的眼睛,别过头转向皇帝:「陛下,胡宗宪有负汪直,蒙蔽圣聪,以致其蒙冤受屈二十载,如今水落石出,朝廷合当拨乱反正。」
申阁老就成熟很多,至少知道要给世宗皇帝一个台阶下。
也能避免皇帝为了祖父面子,坏了海税的里子。
至于推过给胡宗宪,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王世贞老早就干过,甚至说胡宗宪是为了「得加太子太保」的功劳,故意为之。
随后汪宗伊丶殷正茂丶温纯等人先后表态附和,生怕皇帝不肯答应。
朱翊钧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张瀚,暗自同情,投去一个安慰的目光。
皇帝一直没表态——总不能什麽事都需要皇帝压着才能办下去吧?
发挥内阁六部的主观能动性,是很重要的课题。
眼见群臣达成共识,朱翊钧才勉强开口:「彼时海禁乃国策,其人称王建制,妄图逼迫朝廷开禁,干涉国策,触犯国法,按律理当戮之。」
不管怎麽说,汪直都立国称宋了,给人砍了肯定是一点毛病没有。
张瀚脸色有所缓解。
申时行张嘴欲言。
朱翊钧再度开口:「如今先帝稍开海禁,朕亦有所发扬,所谓世殊时异,东南百姓希望朕此时宽宥一二,也算是众望所归。」
在封建统治阶级的背景下,汪直就是该杀,但准备搞资本主义萌芽嘛,也不是不能现在跳脱出嘉靖朝的历史背景,客观评价一下其人。
这有点和稀泥的味道,但殿内双方听了这话,好歹是偃旗息鼓:「陛下圣明!」
栗在庭达成目的,也是心满意足:「陛下圣明!」
朱翊钧继续说道:「定安伯曾与朕言,倭寇乃是厉行海禁,而影响沿海百姓日常活路的结果。」
这是高拱一力推行隆庆开海的共识基础,倭寇为患乃海禁所致,海禁一日不废,倭患一日不宁。
群臣都是隆庆朝过来,对这说法自然没有二话。
皇帝这就是给汪直翻案了——人是好人,大环境逼的,触犯国法也是可怜可惜。
「朕听闻,当初胡宗宪让汪直之子向日本去信其父,汪直回信曰,儿何愚也!汝父在,厚汝;父来,阖门死矣。」
「但即便如此,互市之诺一出,汪直依旧倒戈卸甲,以礼来降。」
「乃至狱中仍在进言皇祖,如仁慈恩宥,得效犬马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长涂等港,仍如广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云云。」
汪直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实现他的互市理想。
如果跳出那段历史来看,汪直就是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是资本主义在嘉靖朝尝试发展的先锋人物。
当然,想归想,朱翊钧不会这麽说。
他顿了顿,盖棺定论道:「所谓死得其所,朕姑且以逼促国朝,通关纳税等事,追封汪直为五船子!」
话音一落,张瀚便闷哼一声,颇有憋出内伤的感觉。
栗在庭贴心追问道:「陛下,要袭与其子麽?」
朱翊钧愣了愣,旋即摆手否决道:「让其后人安稳度日罢。」
做表态的事,没必要给人子嗣架起来。
否则,人家胡宗宪也不是没后人,来来回回翻案谁受得了?
朱翊钧看向朱衡:「朱卿也看到了,福建眼见便要通航,紧接着定然是效郑和旧事,不知工部何时能交付大船?」
没有开放民营后,官营只能看着的道理。
皇商也要加入这个非充分竞争市场!
朱衡闻言,立马来了精神:「陛下,开春后有几次近海试航,空载丶满载丶半载,若是没问题,预计春夏之交便可交付。」
朱翊钧对朱衡还是很放心的,追问道:「在哪里下水?」
朱衡点了点头:「宝船长十五丈,阔二丈六尺,深一丈三尺,运河下不了船,只能在海港厂内组装后下水。」
「目前定在淮安港,正可北上天津港,南下福建港,试上一个来回没问题后,便从可出海远洋。」
朱翊钧听了朱衡这话,暗暗有些可惜。
若是远洋宝船天津港下水,他还能力排众议,跑去剪彩凑个热闹,淮安港还是太远了。
他只好摆了摆手,略过这事:「远洋人选,以及路线都一并说了罢。」
殷正茂闻言,当即见缝插针,趁势开口:「陛下,臣此前总督两广时,招纳数营,深谙水性海情,可以……」
汪宗伊丝毫不给面子地开口打断了殷正茂:「大司马在两广素有廉名,这种贸易来往的事还是莫要荐人了。」
殷正茂一滞。
他在坊间以贪污闻名,如今被当面说起反话,着实堵得慌。
他有些辩驳,又不便开口,只嘀咕抱怨了一句:「不破家揽财怎麽发饷,站着说话不腰疼。」
「咳咳。」
朱翊钧轻咳一声:「好了,此事便以司礼监孙隆为首,靖海伯朱时泰护航。」
话音刚落,一旁的孙隆面露狂喜,大冬天鼻腔下竟然冒出阵阵白气。
申时行瞥了一眼,这些太监梦里都想着学郑和,眼下有这机会,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摇了摇头,甩出多馀的想法:「陛下,航线的话,上次廷议初步议定,自天津港至朝鲜,行由日本,至绝岛而返,经万里石塘泊于福建。」
万里石塘就是南海。
远洋都是带着任务的,第一趟赚不赚钱可以放在次要,耀武扬威决计不能少,说什麽也要路过一番。
朱翊钧自无不可,只要去日本就够了。
至于差使,他自然会给孙隆与朱时泰留下密函——朱翊钧也不太记得日本银矿在哪儿了,总得勘探一番。
不管怎麽说,度田之后就要税改了。
税改少不了本钱,无论如何,日本的银矿必须尽快着手开采了。
「那就按这样罢。」
朱翊钧摆了摆手,朝朱衡又嘱咐了一句案卷归档的事后,便结束了这个议题。
众人议事的功夫,日头逐渐高起。
等到议罢海运事后,便已经稳稳悬挂在了中天。
随着群臣们肚子咕噜作响,自然要劳逸结合,免得熬坏老头。
一顿简单的御膳,如期而至。
年会共进午膳也成不大不小的传统了,群臣没有推辞,一边闲聊,一边用起膳来。
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大家很快吃了顿便饭,便再度各就各位,继续共商国是。
「贵州两广等地改土归流之事,诸卿怎麽说?」朱翊钧将饭后茶水一饮而尽,清着肠胃。
土就是土司,流就是流官。
所谓改土归流,就是从土司世袭制度,设州划县,任命流官。
当然,清查户口丶丈量土地丶核实赋税等工作,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说到此事,温纯突然起身:「陛下,思播田杨,两广岑黄,彼辈世袭数百年,已然尾大不掉了。」
「如今国库日渐充盈,改土归流,势在必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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